江南的正月非常熱鬧。w..
第二日天晴,蘇酒換了身新襖子,帶著陸存微離開烏衣巷去三福街。
親也算是認了,她得領兄長給舅舅拜年。
來自長安城的世子,看什么都稀罕。
“要江南最稀罕的,還是美人。”他笑瞇瞇地輕搖折扇,“妹,你跟我仔細,你那位三姐姐可有心上人我昨兒對她一見傾心,徹夜相思輾轉反側,真是苦煞我也”
他的是蕭鳳嫻。
蘇酒面無表情。
她這同父異母的哥哥可真是個活寶。
不去勾欄院里唱曲兒,簡直屈才。
陸存微不悅,“妹,你倒是話啊”
“三姐姐有過喜歡的人,我琢磨著她喜歡正經人。”
“妹啊,你的意思是為兄我不夠正經”陸存微拿扇子敲了敲她腦袋,“你和陸嬌儀之間,我可是認定了你我這么向著你,你竟然我不正經”
蘇酒躲開他,想了想,細聲問道“我娘她現在的境況是不是很糟糕她不該認不出我的,唯一的可能,是她生了大病,或者”
她沒敢往下。
陸存微臉上的笑容收斂些許,“不好,你去長安就能知道了。不提這個,我聽蕭家老五喜歡你就是那個叫蕭廷琛的。”
蘇酒抓了抓裙擺。w..
她昨夜想了很久,對蕭廷琛,她不得不死心,她不敢不死心。
從他寵幸婢女開始,從他親手弒師開始,他們之間就產生了一條割裂的深淵。
誰也跨不過去。
離開金陵趕赴長安,其實是她最好的選擇。
陸存微混跡風月場所太久,一眼就看穿了蘇酒的心思。
他大笑著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左不過一個官家庶子,妹啊,長安城里比他出身好、比他有權勢的男人到處都是,哥哥能介紹一堆給你。天下很大,江南很,我陸國公府的姑娘,要嫁的必定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他沒有世子的架子。
話是哥哥般的親切。
蘇酒一下子就接受了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眉眼彎彎地點了頭,“哥哥,我不喜歡蕭廷琛,我要嫁的,必定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一聲“哥哥”,甜甜糯糯。
是陸嬌儀從不曾帶給陸存微的感受。
年輕世子笑容可親,變戲法般變出一塊大金錠,“給,改口費”
兄妹倆歡歡喜喜去舅舅家拜年,另一邊,蕭廷琛獨自來到城郊山脈。
草廬依舊。
只是籬笆里的菜蔬早已枯萎,屋中落了薄薄一層灰,靜悄悄半個人影也無。
“老師”
他喊了聲。
他尋遍草廬里里外外,卻沒見著一個人。
少年在草廬前的臺階上坐了,“做戲也不用做得這么真吧難道吳嵩還能知道我殺的是死士不是老師”
從清晨到日暮。
少年守了整整一天,也沒能守來司空辰。
他的老師如同人間蒸發,半點訊息也沒留下就消失無蹤。
最后一抹夕光,是青衣少年的袍裾滑落。
他的臉隱在黑暗里。
不應該的,老師就算離開,也一定會給他留下提示,也一定會告訴他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潛藏心底深處的那個念頭,慢慢浮出。
他殺的不是死士,
而是老師 蕭廷琛取出細煙管,拿火折子點燃。
煙草的火光明明滅滅,他平靜的臉若隱若現。
他深深吸了幾大口煙,薄唇漸漸彎起譏諷弧度。
怎么可能呢他殺的明明就是死士,怎么可能是老師呢 然而無論怎么進行自我暗示,那個念頭仿佛在心底生根發芽,不僅無法消滅,反而漸漸枝繁葉茂。
他忽然起身。
蘇酒白日里費勁千辛萬苦才弄好的墳冢,被少年輕而易舉地刨開。
他搬出那具尸體,借著月色仔細檢查,雙指在尸體的面龐上摸了很久,也沒能摸出人皮面具的痕跡。
手指開始顫抖。
他惶然四顧,遠處黑黢黢的樹林在寒風中搖擺,如同群魔亂舞,嘲笑著他的無能與無知。
天地那么大,可他孤零零的,誰也不能告訴他真相。
“我殺的,是老師”
“我,殺了老師”
白皙秀麗的面龐猙獰扭曲,他退后幾步,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陡然抱住腦袋尖叫出聲 那叫聲凄慘絕望,如同野獸的嘶吼。
幼時,他是不受寵的庶子。
寒冷的冬天,他蹲在街邊,默默看著別的孩兒在長街上跑來跑去地戲耍,默默看著窗戶后的孩兒手捧書卷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他餓著肚子,等著日暮時去給祖母請安,再趁機在她院子里蹭一頓飽飯。
別人盼著光陰慢一點走,他卻盼著日頭早一點西沉。
饑腸轆轆的寒冷中,身穿雪白儒衫的老人撐傘而來。
他生得慈眉善目。
他買了兩只大肉包放在紙袋里,在少年旁邊的臺階上坐了,故意在他鼻尖晃了晃紙袋,“想吃否”
廷琛翻了個白眼,奶聲奶氣的,“貧者不受嗟來之食。”
老人大笑,“從哪里聽來的”
廷琛指向對面窗戶。
窗戶后面有個大胖子正在讀書。
廷琛驕傲地“哼”了聲,“他翻來覆去地讀禮記,我都能背下來了,他還結結巴巴讀不好,真是蠢死了”
“哦你背來我聽聽。”
“這有何難”
廷琛抬起下頜,果然一字不差倒背如流。
老人很欣賞,“這么厲害,不如來金陵書院讀書。我是書院的夫子,這張手牌給你,能幫你免掉束脩的。”
“金陵書院”廷琛噘嘴,“那是什么鬼地方,能全天肉包子嗎”
“哈哈哈,當然能”老人笑著把紙袋送給他,“好好讀書,將來給天下人做主,叫天下的孩子都能穿暖吃飽,好不好”
廷琛又翻了個白眼。
卻傲嬌應好。
夜色如墨,孤墳凌亂。
蕭廷琛跪在墳冢前,深深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月輪蒼涼,他重新埋葬了尸體,踉踉蹌蹌返回草廬。
他點燃了草廬所有燈盞,推翻其中一只,任由火油傾倒而出。
火舌逐漸吞噬了燈籠,攀上整座草廬。
熊熊大火在他眼前燃燒。
如同葬送一段過往。
少年正要離去,卻眼尖地發現院子角落那兩株雙生蘭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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