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北風,在今夜不曾出現。
明德院里,蕭廷琛獨自坐在檐下,閉眸托腮。
已經這個時辰了,他家小酒兒竟然還沒回來…
等她回來了,他定要扣她月錢,還要罰她跪在小書樓里抄寫整整一百遍《女戒》。
指關節輕輕叩擊著太師椅的扶手。
少年等得越發焦躁。
良久后,他不耐地掀開眼皮,目光落在小院里的梅花樹上。
下午還光禿禿的梅花樹,月下竟生出滿樹花苞,淡粉深紅,惹人憐惜。
它們來得如此突兀,雖美,黑夜中,卻透出幾分詭異來。
少年突然皺眉。
早些時候,天字號雅座。
司獨數瞅著空檔,把雕花門推開到最大,吼道:“快逃啊,你們快逃啊,別打啦!”
以謝容景為首的少年,顧不得其他,紛紛慌亂地跑出去。
送到嘴邊的羔羊,徐騰豈肯罷手?
他高聲道:“給老子追,一個都不能放過!尤其是謝二和蕭懷瑾的書童!抓到了,老子重重有賞!”
一幫混混,并漕幫那幾個人,提了刀就往外追!
司獨數眼疾手快,“砰”一聲關上門!
他背對著雕門,插上門栓。
做完這一切,他才咽了口唾沫,緊張地望向徐騰,“有話,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徐公子你,你消消氣…”
“滾開!”
“我,我不能滾…”
穿青褐帶補丁儒衫的少年,緊張又害怕,連聲音都在發抖。
徐騰獰笑著上前,抬手就給了他兩耳光,“好狗不擋道,老子叫你讓開你聽不懂?!”
司獨數雙頰紅腫,囁嚅道:“不能讓啊,這門,我不能讓啊…”
徐騰一雙三角眼透著濃濃的威脅,“你當真不讓?!”
少年臉上堆著卑賤而討好的笑容,“真不能讓,徐公子,這門,我真不能讓啊…大家都是讀書人,你,你就放過謝二他們吧?”
“好,好。”
徐騰連道兩個“好”字,驟然抬腿,把司獨數狠狠踹到地上!
司獨數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漬,卻又重新站回雕門邊,仍是好脾氣地陪著笑,“徐公子,有話好好說,這般打打殺殺——”
“砰!”
徐騰一拳捶到少年小腹。
少年吐出一口酸水,抬起眼簾,便又是那卑微笑容,“徐公子…”
徐騰面色鐵青,一拳接著一拳,全部砸到司獨數身上!
青褐儒衫的少年,也不反抗,生生挨了幾十拳!
他滿臉是血,卻死活擋在門前,愣是不肯退開半步。
因為他是舍長啊,
是小酒他們的舍長啊!
費盡心力當上的,在拿書院的月錢時,也得擔起保護他們的責任不是?
徐騰氣得睚眥欲裂,卻突然想到什么主意,嘴角流露出一抹惡毒笑容,“這樣,你去舊院里最繁華的街口跪了,大喊三聲‘我是金陵書院的讀書人’,再學十聲狗叫,我就放過謝二他們,如何啊?”
這不只是在侮辱司獨數,更是在狠狠侮辱金陵書院。
司獨數卻突然笑了,“跪?”
他一笑,污血便從牙縫里汨汨涌出。
清澈的眼睛里,浮現出那位小書童挨打時倔強的背影。
他看著徐騰,嗓音溫醇:“我不跪啊!”
徐騰沒想到這人如此硬骨頭,于是朝他臉就是一拳,“你跪不跪?!”
少年吐出一顆含著血水的牙,好脾氣地笑道:“不能跪啊…”
徐騰被他激怒,從汪虎腰間拔出長刀,毫不猶豫地刺進他的胸口!
他發泄般刺了一刀又一刀,無數血液從少年心臟淌出,把他穿了多年的青褐儒衫,染得通紅。
少年艱難地抬起眼簾,嘴角仍舊掛著微笑。
他直視徐騰,從來都是唯唯諾諾的眼神里,竟也含了絲譏諷。
“賤種,也配用這種眼神看我?!”
徐騰面目猙獰地抽出長刀,霍然劃過司獨數的雙眼!
他扔了刀,一腳將他踹倒在地,狠狠啐了一口,“謝二他們應該跑遠了,真掃興!咱們走,換個地方樂呵!”
所有人都離開后,倒在血泊里的少年抽搐了幾下,忽而摸索掙扎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艱難地扶著門框,雙眼的位置是兩個血洞。
他仍是笑著的,
“不能跪啊!
“我們讀書人,只跪天地君親師啊…”
雅座內靜悄悄的。
樓外寒風驟起,吹開了雕窗,把今冬的第一場雪,送了進來。
它們輕柔地落在逐漸失去體溫的少年身上。
他就站在那里,渾身是血,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一襲青褐帶補丁的儒衫,明明滿是血污,卻又干凈得如同春風。
大雪簌簌。
今冬的梅花,開得不早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