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徐玠忽地收聲,伏地重重叩首 “咚”,寂靜的殿宇中,這一響,竟有幾分撼動人心的意味。
建昭帝微有些動容,敲擊御案的手指,亦自稍停,眸光凝在徐玠身上。
數息后,他啟唇吐出了一個字:“起。”
徐玠立時應聲而起,略理了理衣袍,便將早就備好的一卷紙奉上:“陛下,此乃微臣之卦解,陛下乃個中高手,還請陛下指點。”
語罷,將琺瑯盒蓋好,與紙卷兒一同輕置于御案,方緩步退回原處,卻不曾歸坐,仍舊垂首立著,腰桿挺得筆直。
東平郡王覺著,額角熱汗,有漸漸變冷的趨勢。
他倒也想拿帕子去擦,叵奈兩臂沉沉,似有千斤之重,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得,更別說抬起來了,只得任由那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滴。
也不知過了多久,御案之后,方才傳來了一聲清嗽。
“來人。”建昭帝的語聲不見喜怒。
東平郡王面色如王,心懸得高高地。
卻不知這來人是金執衛、還是刀斧手?
便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殿門已然被人推開,涼風隨之而入,吹得眾人衣袂飛起。
“奴才在。”門外傳來一道尖細語聲。
既非刀斧手、亦非金執衛,卻是瘦伶伶的侯敬賢。
東平郡王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可嚇死他了。
“老侯,你帶郡王下去找件衣裳換了罷。朕瞧著他都流了三、五身汗了,再由得他站在此地,怕要漚出味兒來,朕可不愛聞。”建昭帝居然開起了玩笑,似是心情相當不錯。
這一刻,東平郡王真的很想大聲地說一句:陛下,求您讓臣把那倒霉孩子一塊兒帶走吧。
委實是這老五太會惹事,他真怕自個兒一不在,這孩子再說出些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
到現在他這心還跳得像要蹦出來呢。
雖然聽著這聲氣,陛下像是沒惱,可君心難測哪,萬一他老人家笑著笑著,就把郡王府給滅了呢?
到時候他找誰哭去?
東平郡王哭喪著臉,真的快哭了。
“得了,得了,快去你的罷,朕又不吃人。”見他那張胖臉五官擠作了一團,建昭帝不由失笑,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瞧瞧你,光長個子不長膽兒,你家孩子都比你強些。”
這話著實透著親近,東平郡王饒是被奚落了,那亂跳的心卻踏實了下來。
若是陛下能再多罵他兩句,他會更高興。
不過,建昭帝顯然沒心情再理會他,說完了便向徐玠招手:“近前說話。”
擺明了不想東平郡王在場。
東平郡王自不敢違逆圣意,只得借著退后之機,將那眼刀子死命往徐玠后背戳。
徐玠忽有所感,回過頭,沖他一呲牙。那模樣,真是要多憊懶有多憊懶。
東平郡王都快急出內傷來了,手里的帕子擰成了麻花,簡直堪比怨婦。
然而,再一瞅笑吟吟走來的侯敬賢,他也只能提著一顆心,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
殿門在他的身后闔攏,里頭的聲音,半點透不出來。
侯敬賢喚來兩名小監,將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向東平郡王笑道:“奴才便不隨殿下一同去啦,殿下慢慢來,不著急。”
此言大有意味,東平郡王當下便聽明白了,面上擠出一個笑來:“勞公公提點。”
說著便作勢行禮,侯敬賢忙伸手攔下,二人衣袖相觸之際,一只厚厚的大紅封,便滑進了侯敬賢的衣袖。
侯敬賢一臉泰然地收下了。
東平郡王見狀,心又放下去一小半,再謝一聲,便隨小監去了換衣的靜室,慢吞吞地擦汗、換衣裳。
縱使他將動作放到了最慢,兩刻之后,新衣裳也換得了。
小監進屋收拾干凈,又貼心地捧上了茶點,便安靜地侍立于門外。
東平郡王心里急得像貓抓,卻也只得強捺下。
因無事可做,又擔著心思,他便背著手在屋子里轉圈,走累了,便坐下喝茶,喝完了再走。
幸得那靜室四門大開,秋風颯然,拂得滿室生涼,他才沒再走出一身汗來。
約莫又過了兩刻,那茶水已然換過一遭,東平郡王甚而還上了一回凈房,侯敬賢才終于出現。
看著那張白凈凈、笑微微的臉,東平郡王便知道,今兒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一高興,又滑過去個大紅封。
果然,待回到偏殿,卻見建昭帝正與徐玠說笑,見他來了,便信手指著案上一個亮閃閃的玩意兒,笑道:“賢侄,快過來瞧瞧,這物件兒委實有趣得緊。”
東平郡王巴不得丟開前事呢,聞言立馬屁顛顛地湊了過去,卻見那案上之物晶瑩剔透,似是水晶所制,磨得扁平光滑,外頭拿玳瑁鑲邊,下頭還有一個玉制手柄。
“拿著瞧瞧,這叫放大晶。”建昭帝似是興致極高,親拿起放大晶的手柄,塞進東平郡王手中,又順手遞過去一本《大學》:“你拿著這放大晶瞧瞧這上頭的字。”
不必他說,東平郡王倆眼已然瞪圓了。
那《大學》上的字跡,透過水晶面兒瞧過去,竟變得很大。
他平素眼神不大好,自從有了眼鏡,倒是時常用著。只他愛出汗,那東西架鼻梁上老打滑,已經摔壞好幾副了,總換也麻煩。
而此刻這個放大晶,那字瞧著竟比之前更大、更清楚,且鼻梁還不受罪,往后他看個邸報什么的,便更輕松了。
“喲,這東西果然新鮮。”東平郡王半是驚奇、半是湊趣地叫道,一時忘了手中還拿著放大晶,轉頭看向了徐玠。
入目處,是兩個巨大的鼻孔。
他忍不住樂了。
徐玠也樂。
相較于東平郡王,他的心情只好不壞。
今日之舉,實為行險,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前世時,事態是從建昭十六年開始變壞的,那是因為:一、太后與三公主先后薨逝;二、建昭帝無子。
面這一世,小皇子已然降生,徐玠認為,這是對誠王團伙極其嚴重的打擊,打破了他們多年來的布局,由此可以推斷出,事態必將發生巨大的轉變,那些人絕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他才行此險招,且還成功了,他自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