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半天,這藥粉是如何放入食水中去的,楊氏采萍,你如何不交代呢?”楊管事笑問了一句,意有所指地拿下巴點了點陶甕。
被那兩道陰沉的眸光掃過,寧妃只覺不寒而栗。
比起嚴宮正,楊管事才更讓她懼怕。
這些年來,內安樂堂的種種可怖之處,早已深入后宮每個人的心底,那種恐懼是刻進骨頭里的,無論如何也抹不去。
轉過視線,再不敢去看楊管事,寧妃只一徑望向東窗,語聲輕顫:“那…那下藥之法,其實也并不是很…很麻煩。”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察覺到舌尖傳來一股腥甜,她卻也無暇他顧,飛快續道:
“為行事方便,鄧壽容認了個干閨女,叫什么紅柳的。這紅柳彼時在尚食局當差,心比天高、腦瓜子也算靈便,總想著一步登天。因她生得有幾分像鄧壽容死去的幼妹,鄧壽容便以此為由,假意與她認了干親。”
“慢著,我怎么記得,這個紅柳,是去年死在行宮了呢?”嚴宮正插口道,一息之后,了然而笑:“罷了,我也是糊涂了,這必定是你們動的手。”
寧妃立時點頭:“是的,姑姑,確實是我讓人動的手。只這是后話,我很快就說到了,姑姑且稍等一等。”
她轉換身份竟是極快,稱呼也改了,態度亦甚是恭謹,再沒了往常的高高在上,自然而然地便擺出了低人一等的姿態。
嚴宮正面無表情。
寧妃極擅察顏觀色,見此情形,立時又道:“說來,德妃娘娘她們每月都要從尚食局領補湯,鄧壽容便將藥粉混進上好的茉莉粉中,贈予了紅柳。小姑娘家愛打扮,自會日日涂抹,而只消她經手主子們的食水,那香粉多少便會落進去些,故此,雖她從不曾去過六宮,那藥粉卻是天天都在下著的。”
聽到這里,楊管事顯是明白了,遂接語道:“原來如此。這法子倒也刁鉆,只要這紅柳過手之食水,俱是下了藥的,貴主兒們有一個算一個,都能吃著。無孕者自是無事,有孕者便是…”
“滑胎,要么一尸兩命。”嚴宮正一派淡然,看也沒看寧妃,只出神地凝視著地氈上的陶甕,語聲亦是漫不經心地:“德妃并宜嬪出事后半年,你們便把紅柳給滅了口?”
“正是如此,姑姑高見。”寧妃奉承了嚴宮正一句,語罷,也沒忘了楊管事,又道:“楊管事也是冰雪聰明,一猜即中。”
嚴、楊二人俱被她說得一怔,兩個人四道視線齊聚在這位曾經的貴主身上,隨后,各自一哂。
六宮里頭的主子,哪一個又是簡單的?
便如寧妃,腦子轉得快、情形看得明,能屈能伸、知人自知,也難怪她能一路爬到高位。
只可惜,一招錯,滿盤皆落索。
“行宮那么遠,你們怎么動的手?難道你在行宮也有人?”楊管事盯著寧妃,黑洞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好奇。
寧妃并不敢回望于她,垂眸道:“回姑姑的話,這也是鄧壽容找那個老嬤嬤幫的忙。紅柳雖不知情,但她卻也不笨,有一次竟試探著問起那茉莉粉之事,自是留她不得。只我不想讓她死在宮里,正巧聽說太后娘娘要派人去行宮,我便叫鄧壽容將消息透給了她。那時候紅柳在冷香閣當差…”
“原是這么著,我倒是聽靜嬪提過一次。”嚴宮正再一次打斷了她,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靜嬪便是從前冷香閣的主子——張婕妤,如今,她便住在景陽宮,嚴宮正咱她說過兩句當年之事。
“姑姑既然聽說過,那我也不說紅柳是怎么去的行宮了,只說鄧壽容,她找到那個嬤嬤,給了她些銀子,讓在行宮處置掉紅柳,沒多久,紅柳便死了。”寧妃說道。
很平常的語氣,一如她此前述及下藥諸事時的云淡風輕。
死上個把人,在她眼里似乎不算什么大事。
楊管事便露出嘆為觀止的神情來,點頭道:“你這心性,倒是不比我內安樂堂那些老嬤嬤差了。”
此乃她由衷之語,然聽在寧妃耳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面色僵了僵,卻也不敢多言,只當沒聽見一般,斂眉又續:“說到弄死紅柳,倒也頗為棘手。行宮險些弄出岔子來。原本他們是要把紅柳扔去后山,弄出個失足摔死的假相來的,只那天特別不巧,才把人抬到后山,就有兩個扭了腳,還有一個砸破了腦袋。這些渾人嚇破了膽,以為是山神發怒,就又把紅柳給抬了回去。”
她面上浮起一個輕屑的神情,撇嘴道:“不是我說,這些人既拿了錢,就不該這般膽小,連弄死個人都縛手縛腳地。所幸他們到底還是把事兒給辦成了。只是,在把紅柳扔井里的時候,好死不死地被個小宮人瞧個正著,他們也只能順手一起把人弄了下去,卻教我多花了幾兩銀子。”
言至此,寧妃漸漸有些忘形起來,面上竟現出了一抹得色:“這也真是天助我也。若是單死了一個紅柳,說不得還會有人要查一查。如今卻是一下子死了兩個,那行宮的人只當她們小孩子打鬧間失足墜了井,反倒無人多問,隨隨便便就給發送了。”
看著那張嬌柔溫婉的臉,一絲涼意,慢慢爬上了嚴宮正的后背。
她并非沒見過后宮的血腥。
然而,這并不代表她會習以為常。
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你見得多便會習慣的,有時,每多見一次,便多會生出一絲厭惡。
嚴宮正微闔了眼,掩去了眼底深深的疲倦。
楊管事以眼尾余光掃她一眼,忽爾勾唇:“怎么著,嚴宮正這是累了?若是您累了,倒不如就由咱…”
“我不累,就是覺得這秋雨怪惱人的。”沒容她說下去,嚴宮正便張眸笑了笑,神色如常,方才的疲色已是一掃而空。
楊管事被她打斷了話頭,卻也未惱,“哦”了一聲,黑洞般的眼睛向她臉上脧了一圈,客氣地道:“那…咱們繼續?”
“好。”嚴宮正點了點頭,隨后轉向寧妃,淡聲道:“說說鄧壽容是怎么死的罷。”
“是啊,說說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楊管事漫聲道,毫無形象地蹲了下去,將手向那陶甕拍了幾拍,感慨地道:“這個東西吧,咱其實也不是很愛用來著,實不及鐵甕來得好。”
看似隨意的一句話,比什么刑具都管用。
寧妃的臉又白了,方才那一絲得色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渾身打起了哆嗦:“鄧壽容…不完全是我殺的。我猜…可能是內安樂堂的那個老嬤嬤動的手。”
嚴、楊二人同時一怔。
寧妃早知她們會不解,顫聲解釋道:“之前為著防身,我讓鄧壽容弄來了一點…一點毒藥,我也不知那是什么毒,因一直沒用上,便好生收著,后來她辦砸了差事,我覺著她不能再留在身邊了,便給她下了毒。”
言至此,她忽地抬頭看了嚴宮正一眼,似是想要堆出個笑來,卻是不成,只唇角痙攣了兩下:“那個薛紅衣,是不是就在你們手上?”
“不錯,她就在我們手上。”嚴宮正并未否認:“若是沒有她,我們也查不到紅柳身上。紅柳被人扔下井的時候,她雖然沒瞧見,卻猜到了。過后她又從別處打聽到了鄧壽容與紅柳走得挺近,她就拿這事詐了一詐。”
“這…這就是了。”寧妃點了點頭。
許是門窗緊閉、殿中悶熱,又許是宋掌事一直反擰著她的兩臂、讓她頗為痛楚,此時,她的額角布滿了豆大的汗珠,神色亦有些懨懨地。
略略喘息了幾下,她方又道:“我其實并沒打算把鄧壽容毒死,到底她也是鐘粹宮的掌事,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總是麻煩,是以我將那毒藥分成了十幾份,隔幾天給她下一份,想讓她先病上一場,這樣…”
“我懂了,你是想把她先弄到外安樂堂,再尋機動手。”楊管事到底長年浸yin此道,此時已然聽懂了,遂一言點破。
說完了,拍拍手站起身,圍著寧妃轉了一圈,真心誠意地贊道:“要依咱說,當年你就不該往六宮里混,直接來我手底下多好?至不濟你能留下條命,名正言順地做你歡喜之事。”
言至此,她“嘖嘖”搖頭,一臉惋惜:“可惜了兒的,多好的天份,眼下卻是把自己個兒的命給折騰沒了。”
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心窩子,饒是心性非同常人,寧妃亦氣得面色鐵青。
她出身并不高,當年亦不過一名小小淑女罷了,而那內安樂堂中,倒還真有不少經年不得圣寵、未曾晉位的老淑女,至死都沒見過陛下一面。
對于她們這些以淑女位份入宮的女子而言,還有什么,比老死宮中更為可悲?
“啊喲,你這是生氣了?我也就隨口一說而已,作不得真的。”見寧妃氣得渾身亂戰,楊管事反倒笑出了一口黃牙。
寧妃扭過頭,索性不去瞧她,用力呼吸了幾次,方續起方才的話頭:“那個毒藥我才下到第三次,鄧壽容就突然死了。因她死的時機太古怪,我怕有人查,便把毒藥都給扔了。過后的事情,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不過么…”
她忽地將聲音壓得極低:“另有件事,你們想必并不知曉。便在鄧壽容死的那天,她突然跑到我跟前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番話。”
嚴、楊二人俱皆一凜。
這一番話,想必便是寧妃求速死的籌碼了。
寧妃倒也沒多賣關子,很快便道:“鄧壽容悄悄告訴我說,她正在查一種很古怪的物事,且已然查出了一點眉目。而若此事查明,則那老嬤嬤便再不會威脅到我們,還要反過來為我所制。”
她譏諷地挑了挑眉:“她約莫是想在我這里邀個功,以抵消殺紅衣失手之事。只可惜,這一去,她便再也沒回來。”
她停頓了片刻,閉上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旋即張眸,直視著嚴宮正:“我把知道的都說了,求姑姑賞個痛快。”
直到此時,她亦仍不敢去看楊管事,更不敢去望一眼地上的陶甕。
嚴宮正凝視著她,良久后,輕聲地道:“我會將你說的這些一字不漏地報上去,至于是怎樣的結果,我這里說了也不算,想你也明白。”
寧妃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個慘笑:“如此,多謝姑姑成全。”
“好說。”嚴宮正淡聲道,轉向楊管事一點頭:“交予你了。”
楊管事道了聲“好”,旋即提聲吩咐:“來人。”
“吱啞”,殿門應聲而啟,十余名灰衣宮人走了進來。
見她們來了,嚴宮正再向楊管事道了聲“有勞”,便跨出了門檻。
才一出門,那殿門便又在她身后悄無聲息地闔攏,如同從不曾開啟一般。
嚴宮正立在廊下,望向檐下的那一抹天空。
暮色將至,陰云密布,雨還在下著,院子里站滿了人,每個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一名高挑的女官撐著傘走上前,低聲道:“宮正,回去么?”
嚴宮正疲倦地揮了揮手:“我們的人都撤了罷。”
那女官應了個是,遲疑片刻,又輕聲問:“宋掌事呢?”
宋掌事并非宮正司之人,而是被她們說動之后倒戈的,也算宮正司安插在鐘粹宮的一枚釘子。
而就在方才,這枚釘子,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宋掌事會幾式拳腳,這也是她們當初看中她的因由。按照此前的約定,事畢后,她便會調去宮正司,正式升任七品。
而此際,嚴宮正卻是一個人出來的。
“再等等吧。”嚴宮正的聲音很輕,如若耳語:“總要容楊管事問完了,得出個結果來再看。”
語聲未了,偏殿中便傳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嚴宮正皺起了眉。
內安樂堂的手段,從來都不是那么溫和的。
“走罷。”她沉聲道。
這個地方,她一息都不想多呆。
鐘粹宮的角門,在黃昏時重又開啟,白衣翠裙的女官們,押解著數十名鐘粹宮的婢仆,如同她們來時一樣,靜靜地消失在了漫天煙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