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的夏天十分炎熱,而且暑期很長,入了秋還熱氣烘烘的。不過七石鎮三面環山,山上樹木蔥蔥郁郁,還有小溪穿過村莊,暑氣也被過濾掉了許多。
沒有山的這一面視野開闊,驛道貫通南北,大路兩旁是大畝的良田,種稻米和蔬菜的都有,每到夏秋季節,稻花香飄十里。
裴家地處鎮子南面的月山腳下,背靠小山頭,面向的正是驛道這邊。
鄉下地方大,建的房子也大,前后三進,工藝與用料不能與京城相比,但實在可以讓人住的很舒服。
余沁搬了張躺椅放在門外土坪上,然后虛扶著裴寂出來坐下。
土坪地勢略高,邊緣種著一株梅樹和一株栗子樹,這時節梅樹只有枝葉,栗子樹上的累累果實已經壓枝。
裴寂平常最喜歡清晨坐在這里乘涼,看看遠處的晨曦,或者也看看土坪下咩咩叫喚著吃草的羊群。
回瀘州已經兩年,他傷基本大好,至少在田野里踱上幾個圈回來,已經不再喘。余沁的心情也透著快活輕松:“我去看看今兒蓉娘做的什么早飯,去給公子端來。再泡壺茶。”
蓉娘是余沁的娘子,瀘地本地人,去年成的親。
裴寂靠在椅背上:“煮碗壽面吧,茶就泡昨兒徐幽買回來的銀針。”
余沁在門檻下停步,扭頭看了一眼他。
裴寂算是個十足的文人,他愛琴棋書畫詩酒花,也愛茶,但自從傷重醒來后,就鮮少喝銀針了。
余沁頜首進了屋。
清里的空氣是夾著濕意的清涼,裴寂抬目望遠,望過去的方向再往前千余里,那便是京城。
今日十月初一。
這兩年閑居鄉野,對時間的流逝他本已不那么在意,但這個日子,他又用心記得。
養母過世后他去了蘇杭,因為彼時徐幽和梁翼去了嘉興明家,后來在會館里結識了綢緞商洛永,之后便搭乘他的商船進京。
過去那十幾年,他的養父母,以及被亡父托孤的那些舊屬,沒有一個在敷衍他的成長,只有他有得力的頭腦,有足夠高強的武功,才能夠防身,能夠完成他們堅守的復仇之業。
他也是他們的首領,有帶他們走到太陽底下的責任。
然而如此栽培所導致的,是讓他同時也保有了獨立的思維,他始終不能對李晏兩家那樁獄中案釋懷。
他進京,是為報仇,也是為找一個真相,又或者是為自己被控制的人生做一個了結。
可明明他是在洛永的牽線下才認識的南風,卻不知怎么又變成了他在竹心庵偶然遇見的她?…
韓拓給他的重擊,他自認是活不下來了。卻沒想他魂魄入了夢,那場夢里,她站在梅樹旁的石階上,一臉清清冷冷,眼角眉梢全是疲色,卻仍在好奇地打量他。
又不知誰在耳邊告訴了他李晏兩家在夢里的現狀,靖王妃早就死了,晏家兄弟鬩墻,斗得你死我活。而李家這邊李存睿死了,李摯也重傷在床上。
晏家的事他猜到是韓拓為之,只是本以為英枝沒有成功,原來又已經得手了?
李存睿的死因和李摯的后果他依稀中也在懷疑,因為這太巧合,也太像韓拓的作風。
如果李晏兩家沒有存下蹊蹺,那么這樣的結果他是該樂見的,但畢竟他沒有確定,他不知道李晏兩家是不是罪魁禍首。
而如果他不需要確定,自然也不必涉險親自進京籌謀了。
他不確定韓拓與李晏兩家究竟有什么仇恨,以致下此殺手。但李南風在竹心庵對他的駐足關注,依舊讓夢里那個他心動了。
他看到了契機,他所掌握的證據直接指向李晏兩家,她是太師府現存最有影響力的掌家人,跟她結識,對他查清楚真相只有益處。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在她面前表現的無懈可擊,也看到了他在背著她時緊鑼密鼓的查探。
以及還有,那一股熟悉的心緒…
裴寂自認坦蕩,卻也沒有想到夢里的自己需要萬般遮掩著不知何時生起的這一番心情,在她清冷的表象之下,她內心火熱,不拘小節,不拿世家閨秀的架子,跟他的話題從民生經濟到琴棋書畫,從山珍海味到爽口小菜,無所不談。
他不知是否自己閱歷還少,長這么大竟頭一次遇到一個能與他同席吃飯,且還如此投契的人。
再后來她想招他為婿,為此做了許多讓他哭笑不得,卻也無比可愛的事情。
他縱然一時也難以接受入贅,終究也割舍不得這么樣一個人。
但橫在他們之間的是道鴻溝,如果說最初想探知真相不過是為了求個磊落,那么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已轉變成為想維系這層關系的渴望。
他希望他的猜想是對的,李晏兩家的世仇有疑,而這個疑問直接也關系到鄭王府的血案。
他希望李家不是他的仇人。
他加快了調查的速度,但一個人悶頭查案的速度遠沒有這一世借助李存睿和靖王雙方努力來得快速有效。
并且因為他的急切,終于也暴露了行蹤——韓拓發現他在京師,來找他了。
他不認為自己需要接受韓拓的控制,他的目的只在復仇,如果李家不是他的仇人,那么他跟李南風在一起,沒有什么不對。
兩人不歡而散。
韓拓走后第三天,李夫人也來了。
“你姓什么?”
她一開口,他就猜到了這是韓拓找過她了。
“你也不容易。”這位高貴的夫人說,“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離開京師好好生活吧。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南風知道嗎?”他問。
“她不需要知道。”她的目光凌厲。
裴寂沒有吭聲。他知道,若南風知道了他是誰,那勢必別的人也會知道。那么李家會變得很被動。
這位夫人,是想讓這個秘密爛在她肚子里。
“我不會害她。我沒有別的企圖。聽說皇上很英明,我只要查清楚所有的事情,便會主動交代身份。”他這樣說。
“那你憑什么認為你交代了身份就配得上她?”
裴寂被問止在這個問題前。
以他的身份,即便是當朝皇帝能接受他,也頂多算是個白丁。何況,他又有什么把握,當朝皇帝不會因此忌憚防范他呢?
他的確是配不上她。
更且,李夫人言下之意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如果他執意強求,南風定然也會知道。
李家父子的下場是韓拓造成的,而他跟韓拓是盟友,即便他沒參與,南風能不存芥蒂嗎?
更何況,她也并非是喜歡他才想招他為婿。
可他還是想爭取看看,于是跟李夫人約好考慮三天。這三天里,他見了一次李南風,在她再度提及這件事的時候,他點點答應了她招婿的提議,然后去找韓拓。
他與韓拓,似乎注定就有這么一戰。他不能容忍韓拓再操控他,韓拓也不能容忍他這個幌子脫離掌控。
他帶了余沁明澈他們去,那一夜也是打得昏天暗地,他眼睜睜看著余沁和明澈他們一個個倒地。
他沒有死,他被韓拓鎖進了馬車,拉回了賃住的小院。
李夫人按約定時間來找他的時候,他透過門縫看著她端坐了一個時辰后離去。等李南風再到來的時候,他又透過門縫看到了她崩潰而焦灼的臉。
而韓拓呢?他就伏在無力引起她注意的他耳邊,趁著他肝腸寸斷的時候,將鄭王府血案始末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公子。”
余沁端了茶點到來,目光落在他眼底的一線瑩光上。
裴寂垂眼,接了茶,茶溫已晾到剛剛好,先嗅一口,讓茶香入鼻,一時卻又沒喝。
這是她最喜歡喝的茶。
前這些塵往事…竹心庵里醒來那瞬間,他像是從千萬斤的巨石下走出來,疲憊到無以復加。
夢中的大慟大于一切身體上的疼痛。他明白了她乍見他時的那聲“故人”,也明白了這一世世事緣何會有這么大的變化,更明白了他身份暴露后她的態度轉變——
即便那是一場夢,夢里的記憶也已經化進了他的骨子里。
曾經的確有那么一種可能,他得到了她的欣賞和認可,他距離那個離他的心最近的她,也不過只有一步之遙。
但這一場情緣終究毀在他與韓拓締結盟約之上,那一念之差,令他與她徹底無緣。
他知道,她打的那個小算盤,不過是看上了他的幾分才學,看中了他有本事幫他撐著李家,何曾是因為真心喜歡他。
可他不計較啊,若他們能在一起,到底他是夫她是妻,將來與她死后同葬的那個人只能是他,尚未動心又何妨?
但他終是沒能有機會幫到她。
夢里的遺憾和愧疚,已然變成回憶里的一個影子,她勢必也不會在乎前世未盡的那個可能。但這卻不影響他承認她口中的“故人”身份,在她的生日里,悄然寄予這樣一份不為人知的思憶。
“公子,徐叔接到秦王世子的來信,信上說,晏世子與縣主的長子,上個月已做了滿月宴。貽世子轉呈公子的賀禮時,晏世子很高興,說等小哥兒滿了周歲,便帶他回江南祭祖。要是碰上天氣好,就繞道瀘州來拜訪咱們。”
余沁垂下眼瞼,恭順地稟道。
裴寂靜頓三息,望向遠方朝陽的雙眼里,浮動著溫暖的光芒:“那敢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