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折騰得長不了?
怎么說?
謝文一提這個,嘴角頓時浮現出一絲冷笑。
“且不說汜水戰局如何,只說河北地。
安祿山任命王懷忠為河間郡長史,被河間郡司法李奐所殺!
安祿山任命馬冀為博平太守,被游弈將訾嗣賢渡過河所殺!
安祿山任命劉道玄代理景城太守,清池縣尉賈載和鹽山縣尉穆寧合作所殺!二人殺了劉道玄之后,更是繳獲盔甲器仗共五十多船,連同劉道玄頸上人頭獻于景城長史…
這還是安祿山任命之偽官,已經被河北義士殺了個七零八落,更不用說大唐原本的郡守了。
饒陽太守盧全誠,占據郡城寧死不降!
平原太守顏真卿,更是直接舉兵與朝廷呼應,要平滅叛亂,現如今更是被眾河北義士推舉成為盟主,一定要與安祿山論一個高低上下…”
一連三個“殺殺殺”,從謝文嘴里說出來,讓他的氣勢頓時昂揚而起,雙眼逼視眼前的袁履謙,謝直慷慨陳詞。
“河北地,安祿山之根基!
如今放眼望去,除了范陽—常山—汜水一線,反抗叛軍之活動,猶如星火燎原一般,已經燒遍了整個河北地!
由此可見,人心向背,不在他安祿山!
沒有了河北地的支持,安祿山被我家三叔死死擋在汜水關前,敗亡,不過是早晚而已!
這樣的安祿山,還能折騰多長時間?
這樣的安祿山,誰又去給他做什么從龍之臣?”
說著,謝文特意放緩了語氣,雙眼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袁履謙,說道:
“履謙兄,你我訂交于揚州,兄于我,亦師亦兄,小弟我又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您誤入歧途?
再者說,常山郡,唯履謙兄與太守顏杲卿二人馬首是瞻。
那太守本是千年名門之后,他本人又是平原太守顏真卿的族兄,小弟就不信他,他向安祿山投誠真的會心甘情愿?
只要我兄與顏太守合力,撥亂反正,正在此時!
履謙兄,莫要自誤啊…”
袁履謙看著謝文,不由得感慨連連,“怪不得敢獨自一人闖來常山郡,果然是長大了…”
別的不說,就說這一份話術,頗有幾分戰國縱橫家的風采。
開口就是一連三個“殺”,殺誰?殺的是安祿山任命的偽官,別人聽著,提氣,而袁履謙呢?他這個常山郡的長史,固然是朝廷的任命,但是在投誠安祿山之后,依舊坐在常山郡的長史位置上,何嘗又不是安祿山任命的“偽官”?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謝文開口,是在血淋淋的威脅!
這便是謝文以“算命先生”身份出現,口中半是玩笑的那個“血管之災”!
隨后,謝文提到了顏真卿,那是常山郡顏杲卿的族弟,更是袁履謙在揚州任推官的頂頭上司,從私人關系來說,與顏杲卿也好,與他袁履謙也罷,斗毆非常不錯,更不用說袁履謙和謝文之間的種種關系了。
這便是謝文給他化解“血光之災”的辦法——顏真卿怎么干的,你最好也怎么干!
以大勢相逼,以私情相勸,他袁履謙當何去何從?
“文少爺,你這次來常山,就是來勸我反正么?”
謝文看著袁履謙,凝視良久,突然笑了。
袁履謙雖然沒有直言到底是要跟著安祿山一條道走到黑,還是要“反正”,但是他從袁履謙的雙眼之中看出來一種坦然,以他對袁履謙的了解,必然是他心中已有定計才會如此,如果他一心一意跟著安祿山的話,聽了自己的勸說,雖然不至于當場把自己拿下,卻也會有所猶豫,到底是不是“反正”…而他現在的這一份“坦然”,倒是直接給了謝文答案。
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再糾結了。
“小子來常山,一來是不忍履謙兄誤入歧途,二來,也是要通過履謙兄,問一問太守的真實心意到底如何…”
“哦?”袁履謙雙眼一亮,“太守心意如何…不知道文少爺你是怎么考慮的?”
謝文笑了,直接交了底。
“如果顏太守還心存忠義,那小子就要見他一見,說服他起兵反正,與平原顏真卿太守聯起手來,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他們顏家一門兩太守,合該聯起手來,截斷安祿山的退路,讓叛軍首尾難顧…
如果顏太守一心要跟著安祿山,去做什么從龍之臣的話,即便他和顏真卿太守是族兄弟,那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讓私情凌駕在國事之上…
實不相瞞,這一次小子前來常山探查,如果確定顏杲卿太守依舊堅持追隨安祿山的話,下一步,顏真卿太守,就要發河北聯軍攻打常山。”
袁履謙聽了,不由得點頭。
他剛才特意回避了謝文的問題,根本沒有直言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反而問起了謝文此行的目的,卻沒有想到,謝文不但不以為意,反而直言不諱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是信任!
讓袁履謙頗為感慨。
結果聽了謝文的回答之后,他這才知道,謝文之所以不用他說“一句準話”就直言不諱,不僅僅是因為信任,還是因為,底氣。
他的底氣,就來自平原太守顏真卿,如今已經高舉“平叛”大旗,成為了所謂的“河北盟主”,常山郡反正,好,哥倆好!常山郡要是一條道走到黑,那就對不起了,顏真卿就要出兵!
話說到這種程度,袁履謙也沒啥可說的了,而且他知道,現在必須給謝文一個說法了,人家因為信任找上他,因為信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事情都說透了,他袁履謙要是還沒有一句準話,豈不是辜負了謝文的信任?
“我來先給你說一件小事吧…”
袁履謙開口。
“…我和顏太守,到底是如何‘投誠’安祿山的…”
原來,安祿山于五月初五直接造反,在閱兵當場砍了河東節度留守楊光祭旗,直接就提兵南下,兵鋒過境,一路勢如破竹。
等安祿山率領十萬大軍抵達常山郡治藁城之外的時候,常山郡上下,竟然還不知道安祿山造反的確切消息。
當時常山太守顏杲卿和長史袁履謙都傻了,倆人誰都不知道安祿山提兵十萬南下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個時候,安祿山派人到了常山,讓兩人前去拜見。
兩人得到消息,不得不去。
一來,如果安祿山沒有造反的話,他乃是大唐的東平郡王,是幽州、河東的雙料節度使,別的不說,僅僅幽州節度使一職,就是太守顏杲卿和長史袁履謙的頂頭上司,他現在到了藁城城外,按照官場慣例,身為下屬,必須出城去拜見。
二來,雖然沒有明確的消息,但是也有小道消息說安祿山要造反,一旦這是真的,以常山郡現在的所謂準備,根本難以抵擋安祿山的十萬叛軍…如果不出城,或者明白點說,不按照安祿山的意思去辦的話…自己死了,還能落下一個青史留名,滿城的百姓又當如何?
顏杲卿和袁履謙兩兩無言,良久之后,一咬牙,出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到底要去看看安祿山要干啥!
結果,后面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安祿山果然造反了,讓他們兩人出城,就是要威逼利誘,兩人無奈之下…
“投誠…也是無奈之舉啊…”袁履謙不由得一聲長嘆,縱然他有千般理由,投誠一事,終究是污點,影響終生難免。
謝文這時候卻沒有心思琢磨這些,聽了袁履謙的言語,直接抓取其中的重點。
“履謙兄是說…您和顏太守投誠安祿山,都是無奈之舉?”
袁履謙點頭。
“這么說吧,我與顏太守迫于無奈之下向安祿山投誠,安祿山倒是對顏太守頗為看重,當場送出紫袍金魚袋…”
謝文聽了點點頭,這都是國朝三品以上的高官才能穿戴的,以顏杲卿一個區區四品太守,能夠獲贈這套衣物,自然能夠看出安祿山對他的重視。
只聽得袁履謙繼續說道:
“我二人出了安祿山的大營之后,我見顏太守并沒有換上紫袍,佩戴金魚袋,便多問了一句,為何?
顏太守回答,原話是,‘何以著此?’…”
謝文一聽,頓時眼前一亮,“這么說,顏太守對投誠安祿山一事,也一直耿耿于懷?”
袁履謙直接點頭,“不錯!自從那一次面見安祿山之后,到了現在,也有一月有余,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顏杲卿太守穿上紫袍、佩戴金魚袋,依舊穿著朝廷規定的太守紅色袍服!”
謝文聽了,不由得連連點頭。
三天后,七月初六,常山郡太守府。
常山郡上上下下的官吏,都齊聚一堂,就連治下的各個縣衙都派了專人前來。
參軍馮虔、前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常山人翟萬德、內丘縣丞張通幽等人,赫然在坐。
只不過太守顏杲卿暫時還沒有出現在正堂之中,倒是長史袁履謙陪坐在主座旁邊閉目養神。
眾人一看這情況,就知道暫時還不到說正事的時候呢,一個個也就放松了下來,免不了就會交頭接耳地聊上兩句,他們都在常山郡當官,和臨縣官吏平常相見也不多,但是公務往來倒是不少,難得有個機會相互認識一下,聊聊天,增進一下感情,說不定日后公務上還有所便利,也未嘗不是好事…
就這樣,正堂之上竟然越來越熱鬧,初時還多少估計一點長史袁履謙,后來一見袁長史只顧閉目養神、根本不理會他們之間的“串聯”,膽子也就越來越大,聲音自然越來越高,狀態也是越來越放松…
到了最后,竟然還有人腦子犯糊涂,直接向袁長史開口了。
內丘縣丞張通幽。
“袁長史,這一次太守相召,不知道所為何事?袁長史能提前透漏一二么,也好讓我等有個準備…”
堂上眾人一聽提到了正事,也紛紛閉口不言,將目光轉向了袁履謙,目光之中滿是好奇,一時之間,正堂之上竟然為之一靜。
只見袁履謙緩緩睜開了雙眼,先是環視一圈,隨后將目光投向張通幽,微微一笑。
“準備?有什么準備的?”
張通幽張縣丞一見袁長史搭話了,不由得精神一振,嘿嘿一笑,開口說道:
“這不是…屬下前來藁城的路上,聽說了一個小道消息,說是不但井陘駐軍向郡中討要勞軍牛酒,節帥更是派人前來常山,要求咱們提供十萬只布袋…
勞軍牛酒,我們自然不用擔心,三千駐軍而已,就算喝酒吃肉才能消耗多少,以郡中的積累,足以應對…
就是這十萬只布袋…”
說著,張通幽還偷偷看了看袁長史的臉色,見他依舊不悲不喜,臉上根本看不出來什么多余的表情,無奈之下,一咬牙,直接說道:
“袁長史,您也知道,眼下已經入秋,眼看就要農忙了…
十萬只布袋,如果攤牌到每家每戶的頭上,恐怕會影響到秋收啊…
您也知道,我們內丘縣…”
張通幽的話還沒說完呢,就正堂外的一聲通傳給打斷了。
常山郡太守,顏杲卿,到了!
顏杲卿四十多歲年紀,長相端正,身穿紅袍,腰佩銀魚袋,頗具威嚴。
眾人一見太守到了,紛紛起身,叉手為禮。
行禮過后,顏杲卿上坐。
眾人抬頭,這才發現,在太守顏杲卿的身邊,還挺立著兩位青年。
一位歲數稍長,白面微須,眾人認識,那是顏泉明,乃是太守長子,自從顏杲卿上任常山太守之后,他家長子顏泉明就陪在他的身邊,幫忙處理常山郡的相關事務,眾人縱然跟這位“衙內”不太熟悉,也都認識,甚至很多人都跟他打過交道,今天,他出現在正堂之上,也是情理之中。
讓在場所有官吏意外的,是另外一位青年。
年紀不大,剛剛弱冠而已,就連臉上的胡須甚至還有點稀疏,身穿一身道袍,卻讓一副劍眉朗目破壞了道袍所帶來的那一份飄逸,顯得英武異常。
正是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