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動胡將守邊,讓安祿山逐步坐大在前,推薦吉溫任職河東節度副使,為安祿山謀反提供便利在后!
李相,你執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就執掌出來一個這樣的結果…
僅僅罷相,您就想離開長安?
恐怕沒有那么容易吧?”
謝三郎說完之后,一雙眼睛又重新瞇了起來,轉頭向大堂之外,招呼牛佐進門。
而李林甫聽著這話,不僅僅是臉色大變,突然腿一軟,直接跌到在他李家的大堂之上。
他聽明白了,謝直這是要借吉溫之事,殺他!
吉溫乃是他李林甫的左膀右臂,這是朝野俱知的事實,就連天子李老三也知道他李林甫在治理朝政的時候,多有借重吉溫的地方。
如今,吉溫被斬,罪名,卻是給安祿山謀反提供便利…
這叫從犯!
安祿山謀反的從犯!
既然吉溫這個“左膀右臂”都成了安祿山謀反的“從犯”,他李林甫又當如何!?
說他李林甫跟安祿山謀反一點關系都沒有,誰信!?
哪怕追查到了最后,他李林甫能夠自證清白,果真跟安祿山謀反沒有關系,那又有什么用?
說一千道一萬,吉溫之所以能夠兼任河東節度副使,正是他李林甫的舉薦!
所謂舉薦,不僅僅是向天子提出任用人員的建議,而是用自己的信譽為被舉薦人進行背書!
被舉薦人在被舉薦的官職上,事情做得好,那還倒是罷了,如果做得不好,甚至犯了罪,被舉薦人固然沒有好結果,舉薦他去充當那個官職的舉薦人,也要跟著吃瓜落的!
必須追責!
這就是四月初一大朝會上,人家謝三郎“請斬李林甫”所用的罪名,所薦非人!
四月初一大朝會上的那次“所薦非人”,根本不叫事兒。
一來,舉薦的官職小。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兵部司庫員外郎而已。
二來,孫員外郎自身的罪名也小。
不過是配合王鉷盜賣武備而監守自盜,就算明正典刑,也不是什么重罪。
三來,朝廷處理的結果也不嚴重。
孫員外郎畢竟死在了炸毀長安武庫的兇徒手上,多少有點能賣慘的可憐分,最后朝廷對他的處置,不過是“追奪出身文字”,也就是說取消了他繼續當官的資格而已。
這些因素綜合到一起,就算李林甫真的“所薦非人”,對他的處理,也嚴重不到哪去,畢竟,孫員外郎才不過是“追奪出身文字”而已,總不能對“舉薦人”李林甫喊打喊殺的吧?
但是,這一次的“所薦非人”,可就不一樣了。
吉溫!
河東節度副使!
為安祿山造反提供便利!
開刀問斬!
要害官職、罪惡滔天、嚴肅處理!
在這種情況下,吉溫被推到西市問斬…
試問,作為吉溫兼任河東節度副使的舉薦人,李林甫,朝廷該如何處理!?
“我要面圣!”
李林甫猛然間竄了起來,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七十歲的人了,句句不離“古來稀”三個字,在這個時候,竟然能看出一種年輕人的矯健,這就要往門外沖…
卻被剛剛進入大堂的牛佐攔了下來。
謝直見狀,不由得冷冷一笑。
“李相,你乃是執掌大唐相權十八年的大唐首相,即便已經被天子罷相了,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天子也好,朝堂也好,甚至普通的市井百姓,都不會去故意傷害你的體面…
不過,還請李相記住,這份體面,是給大唐首相的,不是給你的!
也請李相自重!”
李林甫現在哪里聽得進去這些,雙手奮力一推,就想推開牛佐,繼續沖出大唐。
可惜,他終究年老體衰,有如何能夠和正值壯年的牛佐比拼力氣?
一推之下,牛佐微絲未動,反倒是李林甫連連倒退了幾步。
李林甫見狀,卻還不罷休,上前,還要往外沖。
“夠了!”
謝直頓時一聲斷喝,震得整個李家大堂嗡嗡作響!
“李相!
謝某剛才說的體面二字,難道你還沒有聽懂嗎?
實話告訴你,謝某人就算坐擁三千淮南鐵騎坐鎮長安城,如果沒有天子的命令,又何敢帶兵包圍你的李府!?
到了這個時候,李相難道還不明白嗎?”
說著,謝直也懶得再跟他廢話了,直接從牛佐的手邊奪過一物,轉身就扔向了李林甫。
三尺白綾!
被謝直猛然扔到李林甫的眼前,終于被耗盡了力道,在李林甫的眼前微微一停,飄飄蕩蕩,緩緩而下,最后,堆在了李林甫的腳邊!
李林甫一見這一抹白色,頓時雙眼一縮,繼而仿佛被抽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再一次委頓在李家的大堂之上。
雙眼無神,意識游離,仿佛傻了一般,只有口中還在不斷重復著一句話:
“我要見天子,天子不會殺我…我要見天子,天子不會殺我…”
謝直看到堂堂大唐首相淪落到如此境地,也多少有點心中不忍…
不過轉念一想,眼前這位,就是李林甫,不但客觀上促成了安祿山的反叛,還在他執政十八年的歲月之中文過飾非,將大唐的種種問題全部掩飾在令人迷醉的繁華之下,將開元盛世這么好的底子,硬生生地給弄成了空架子…
在這一瞬間,謝三郎的心堅硬如鐵!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不殺李林甫,才是對整個大唐的犯罪!
“天子有令,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林甫,所薦非人,致使河東精兵委身于逆賊安祿山…賜白綾!”
李林甫聽到“天子有令”四個字的時候,眼神一動,仿佛回神了一般。
等聽到最后的“賜白綾”三個字,頓時就是一哆嗦。
目光游移,正好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三尺白綾,頓時又是一哆嗦,趕緊把目光避開,仿佛那是世上最為恐怖的存在。
謝直也不急,就這么看著他。
半晌之后。
李林甫突然開口。
“李某要面圣!”
說完,抬眼,直視謝直的雙眼,謝三郎竟然從這雙眼睛中看出來一種堅定。
這已經是李林甫第三次提出要面見天子了。
第一次,他聽了吉溫被斬,意識到自己這一次“所薦非人”非常有可能要置自己于死地,第一時間就提出來要見天子,還直接往大堂之外沖,那是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
第二次,與其說要求,不如說下意識地嚷嚷而已,要見天子是因為不相信天子會下旨殺他,那個時候“要面圣”,不再是祈求活命,而是要找天子討要一個說法,為什么要殺他,又怎么忍心殺他?
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李林甫親耳聽到了謝三郎宣讀圣旨,也親眼見到了三尺白綾,經過短暫的沉吟之后,他再一次提出來,要見天子,堅定至極。
謝直點了點頭。
“既然李相已經冷靜了下來,那就請吧…”
說著,竟然讓開了身形,將身后大堂的大門露了出來。
謝直這么痛快,倒是讓李林甫一愣。
“你不阻攔我去面見天子?”
謝直沒說話,伸手一領,示意李林甫快點。
李林甫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見狀之后再不遲疑,直接起身,快步出了大堂。
結果。
正在他要向大門處走去的時候,謝直突然開口。
“李相且慢,哪里去?”
李林甫一愣。
“汜水侯,李某要面圣…不是你…?”
謝直搖了搖頭,直接開口。
“不必遠行。”
說著,向宮城方向一指。
李林甫一愣,順著謝三郎的手指一看。
那個方向,是長安宮城。
具體一點,是開元年間營建的一座高樓,花萼相輝樓。
花萼相輝樓足有五層高,最開始的時候,是李老三和他的幾個兄弟相聚所營建的玩樂場所,后來因為五層高層堪稱長安宮城之中的最高建筑了,很多大型的宴會也會在這里舉行,比如天子千秋節的慶典,比如正月十五上元節的大宴群臣、與民同樂。
李林甫畢竟是執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大唐首相,所居住的宅院,縱然比不過天寶五年天子賜給安祿山的宅子,也是長安城中數得上數的好宅子,不但占地廣闊,而且位置突出,最簡單的描述,就是距離長安宮城比較近…
站在李林甫的家宅之中,正好能夠看到花萼相輝樓,不遠,能看清。
李林甫看過去,隱約之中,看到在花萼相輝樓之上,挺立著一群人,為首之人,雖然看不清面目,卻能看清楚身上的明黃色龍袍!
正是天子!
李林甫一見,頓時周身一震,隨即不可置信的回頭,看向謝三郎,我要面圣,你同意…敢情就是這么見上一面?
全明白了!
李林甫其實也想得比較通透了,他冷靜下來之后,已經知道了,天子就是要,不,謝三郎就是要殺他,被吉溫牽扯到了安祿山的謀反之中,就算是李林甫想要不認,卻也百口莫辯了…
之所以第三次要求面圣,主要就是為了與李老三…告個別!
當然,既然能夠見到天子,未嘗沒有一絲祈求活命的奢望…
現在可好,見也算是見到了…但是兩人相距足足一里有余,別說說話了,就算是面目都看不清…
李林甫終究是個聰明人,一見如此的情況,就知道,這是天子特意不見自己,生怕相見之后想起這十八年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實在不忍心下令動手殺人。
這樣也好…
就此相別吧!
李林甫電光火石之間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還沒等他開始動作呢,就遠遠地看到花萼相輝樓上的天子,竟然舉起臂膀,用力地向這邊搖動起來,仿佛老友打招呼一樣。
李林甫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從他踏出李家大堂大門站到庭院之中,前后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天子就在花萼相輝樓之上看到了…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天子派謝三郎帶兵包圍李府之后,就已經登上花萼相輝樓了,并且一直關注著這邊的情況…
論公,天子要殺自己,無論是因為謝三郎,還是因為安祿山,甚至因為“所薦非人”…具體是因為什么,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殺人這個結果,早已不可更改。
論私,他李林甫和天子李老三之間,“君臣相得”一十八年,今日相別之后,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陛下!”
李林甫一聲長呼,早已淚如雨下。
一拜,三叩,一起,一興,重復三遍。
大禮參拜!
謝直就在邊上看著,看著李林甫在庭院之中向著天子三拜九叩,看著李林甫淚如雨下,看著大禮參拜完了之后,委頓在庭院之中痛哭流涕…
一言不發,靜靜等待,腦海之中,是自己入宮第二次請斬李林甫的回憶。
李老三躊躇半日,最終將旨意給了他,在他接過旨意準備帶兵包圍李林甫府邸的時候,只向他提出來一個要求——在李林甫臨死之前,讓他和李林甫再見一次,哪怕是在花萼相輝樓之上遙遙看上一眼,也要再見一次…
所以,謝直就這么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這對君臣的最后一次告別。
良久之后,李林甫終于抬頭起身,再看花萼相輝樓之上,天子依舊站在那里,不再擺手,卻雙手扶在欄桿之上,即便相距足足一里之遙,竟然也能看到天子李老三竟然在顫抖。
想必…李老三也在痛心不已…吧?
謝直終于開口。
“大唐律法有云,三品以上文武,死罪,處決之時,不必公開。
不過律法雖然如此規定,就以你這十八年來的所作所為,以謝某本心,將你挫骨揚灰才是!
李相,您是我大唐一等一的聰明人,如果不是心中貪念過甚,戀棧權勢不去,也不會落到如此的境地…
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天子賜下三尺白綾,乃是給您留下最后的體面…
請吧…”
是日,曾經執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李林甫,罷相之后,被天子賜死于自家宅院!
第二天,原尚書右丞,現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嚴挺之,從揚州一路快馬加鞭,趕到長安,天子令太子李亨率文武百官于長樂驛相迎,當日金鑾殿上宣麻拜相,正式入主政事堂,成為了大唐的新一任首相!
第三天,天子傳旨,封汜水侯謝直謝新竹為天下兵馬副元帥,統領天下所有兵馬,平滅安祿山叛亂!
當日,汜水侯謝三郎,將長安城交給嚴挺之坐鎮,親率三千淮南鐵騎,奔赴東都洛陽,準備迎戰安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