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聞鼓響!
謝三郎猛然回身。
“殿中侍御史何在?”
當值的殿中侍御史嚇了一跳,趕緊上前行禮,
“啟稟中丞,屬下在此。”
“今日何人值守登聞鼓?”
謝直一語出口,當值的殿中侍御史周身一震,回答問題之前,先偷眼看了一眼御史方陣最前方。
“啟稟中丞,是高明高御史。”
謝直聽了也是一愣,我說今天怎么沒看到高明?我還以為這臭小子大朝會溜號了呢,敢情是被御史臺派出去看守登聞鼓了。
同時,他也注意到當值殿中侍御史的眼神了,順著目光一看…楊國忠,獨自挺立在御史方陣的最前方,正賊眉鼠眼地往這邊偷瞄呢…
這么一看,謝直頓時就知道怎么回事兒了,他從開元二十三年調任御史臺,雖然實實在在地在御史臺待著,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但是也算是資深御史了,對御史臺內部的這些彎彎繞,那都是了然于心,他楊國忠干御史才多長時間?這點小伎倆使出來,還不是被謝直一眼就識破了?
這是楊國忠給高明穿小鞋呢!
值守登門鼓這種工作,在御史臺來講,是一個特別枯燥而且特別沒用的工作 為什么這么說呀?
大唐子民千千萬,一年到頭,能有幾個去敲響登聞鼓的?
說是值守,就是一個應急機制罷了,沒有,肯定不行,但是說有,其實平常也沒啥正事…
你跟那不擱人肯定是不成,萬一要真來一個受了天大冤屈的,鼓足勇氣、甚至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找天子告狀,咚咚咚敲響登聞鼓,結果,沒人理人家…這也不像話不是…
但是要安排御史到登聞鼓那里值守,得,一天什么都甭干了,跟金吾衛大眼瞪小眼去吧,而且驛站就是一天,一站就是一天,好像要跟鼓架子比比誰先倒下一樣…那跟大傻子能有啥區別?
所以呢,這種活兒,誰也不愿意干,甚至在御史臺的內容,都有人嫌狗不待見的趨勢…
但是,不安排人也不行啊…
怎么辦?
有招兒!
事實上,在御史臺內部,只有三種情況,才會有御史“被輪值”去看守登聞鼓。
第一種情況,新人。
新晉御史進了御史臺,想辦案?別急,先去登聞鼓那里做幾天冷板凳吧…
一來,讓你知道一下,御史雖然擁有獨立辦案的權力,但終歸是來之不易,要珍惜,二來,也是給新晉御史提個醒,辦案這種事,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住孤獨,沒有一上來就天雷滾滾那一說,要想把案子辦明白了,得沉得住氣。
這是什么?
這是御史臺給新晉御史的殺威棒。
第二種情況,懲罰。
御史擁有獨立辦案的權力,自然也要承擔獨立辦案的后果,辦成了,自然皆大歡喜,要是辦不成呢?
如果出現了嚴重失誤,那枚別的說的,貶官、流放,自有朝廷出手,不用御史臺。
但是,如果失誤的程度不足,僅僅是罰銅,甚至朝堂上天子、政事堂都懶得理會的那種微小失誤,怎么辦?
御史臺,就得自己拿出態度來了。
賞功罰過是最基本的吧?
你的案子辦瞎了,天子雖然沒說什么,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也懶得理會你,這并不代表你就沒錯,有錯就要受罰!
如何罰?
值守登聞鼓!
正好,那地方清凈,你還能利用這一段清凈的時光,好好做個復盤,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也能為日后再次辦案積累給經驗。
以上的這兩種情況,或是給新晉御史的下馬威,或是給犯錯御史的懲罰,這才是值守登聞鼓御史的主要人員構成。
至于高明“被輪值”去值守登聞鼓,那就是屬于第三種情況了,領導看你不順眼!
哪個領導?
楊國忠唄,還能是誰!?
王鉷升任御史大夫之后,故作大度,將御史臺中的所有庶務都交給楊國忠打理,美其名曰“知雜事”,這些庶務之中,自然也包括,派誰去值守登聞鼓——謝三郎雖然以御史中丞的職位回到了長安城中,但是又要偵辦長安武庫大火一案,又要帶著淮南軍肅清長安地面,自然沒時間,也犯不上跟楊國忠去爭搶什么“知雜事”之類的活計。
楊國忠就借助手中的便利,直接把高明“發配”去值守登聞鼓了。
說實話,看到謝直不經意的一撇,眼神之中全是了然,楊國忠也有點心虛了。
為啥?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啊,人家謝三郎在朝堂之上的戰斗力,竟然能這么強!
借著安祿山一封奏報,上懟天子,下懟群臣,中間還沒忘了大唐首相李林甫!一張嘴,跟小刀子一樣,上下翻飛、一頓亂捅,逼得安慶宗啞口無言,壓得滿朝文武一言不發,就連天子都沒話說…
到了最后,還是王鉷,不得不站出來說了一句話,人家謝三郎也一點沒慣著,什么御史大夫不大夫的,直接告訴他,不懂軍務,你就閉嘴!真是一點臉面都沒給啊…
楊國忠天寶五載接楊貴妃的裙帶關系進入朝堂,算算時間,也十多年了,自問也算見識過朝堂之上的風浪,畢竟扳倒大唐首相張九齡,天子廢太子等事,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不敢說見多識廣吧,也不是沒見識的人。
但是,楊國忠還真沒見過能有人能夠像謝三郎一樣,不但能夠壓服群臣,連帶李林甫和天子還能一塊壓制的!
早知道這樣的話,咱招惹他干啥!?
不過,也正是因為謝三郎如此強橫,倒是把楊國忠那蜀中混子的混不吝勁兒給激發出來了。
在謝三郎的目光中,猛然挺起胸膛,故作不屑,一言不發地看著謝直。
你能把我怎么著吧!?
你謝三郎是厲害,奉調回京,還沒進長安城大門呢,就砍死砍傷我楊家好幾百奴仆…
可是我楊國忠也不差啊!
我就安排你徒弟去登聞鼓那里坐冷板凳了,你能奈我何!?
且不說我這個“知雜事”的御史中丞,本來就可以隨意安排,就說高明,長安武庫大火一案是他辦的吧?別說什么過程中有功無罪,這不是還沒查清楚呢嗎!?長安武庫,到底是被引爆了,在沒有最后的結果之前,誰知道他高明在這個案件的偵破之中,是有功,還是有過?
值守登聞鼓,坐坐冷板凳,吹吹冷風,也讓他清醒清醒,好好想想去…
這安排,沒錯!
謝直都沒搭理楊國忠色厲內荏那勁兒,你讓高明去值守登聞鼓,正合我意!
“殿中侍御史聽令!將當值御史,以及敲鼓鳴冤之人,一起帶到金殿上來!”
“屬下得令!”
殿中侍御史聽了,想都沒想,直接領命,轉身就走,只留下滿朝文武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滿朝文武為啥是這個反應?
因為,程序,不對啊…
按照道理說,朝廷設立登聞鼓,就是為了給天下所有人一個說話的機會,哪怕是最后的一個機會,也是希望所在,同時,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向全天下的百姓說明白一件事兒——天子心里,有你們!
實打實地說,登聞鼓設立之初,可能真的是為了百姓鳴冤,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演變得作秀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敲響登聞鼓也是有要求的。
第一個,你得是平民。
注意哈,這可不是后世,后世隨便扒拉一個腦袋,都擁有各種各樣的權利,其中還包括大家都習以為常的各種人身權利…這時候是大唐,人家可不認這個。
平民身份,不是說的是老百姓,而是說的一個階層,最起碼什么部曲、奴仆之類的,都是排除在平民這個階層之外的,另外還要強調一點,商賈,以及各種匠戶、樂戶,也不再平民之列!
為啥要安排御史值守登聞鼓?
值守御史最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甄別敲鼓之人的身份,啥?你是個商人!?金吾衛,過來,先打他八十棍子,然后轟出去!
第二個,想敲登聞鼓,也是要有程序的。
一個普通的平民,受了委屈,到自己所在的縣去告狀吧,縣這一級大唐的行政單位不接你的案子,你可以到州府去上告,州府也不接,才允許你來敲登聞鼓。
啥意思?
大唐即便設立了登聞鼓,也不鼓勵越級上告,只有你的委屈,州縣都不敢管,才允許你來告御狀!
當然除了上述擺在明面上的兩點,想敲響登聞鼓告御狀,在實際操作上還有很多困難。
比如,你是揚州人,想要告御狀,你得先從揚州走到長安城吧?路途遙遠,歷時彌久,這些就不用多說了,最重要的,你沒有“介紹信”!
后世拎著一張身份證,天下之大,盡可去的,但是在大唐,不成,越渡關津,你得有“過所”,也就是介紹信,上面還得寫明白了,你是誰,從哪來去哪里,干什么去,要不然的話,你肯定走不出揚州范圍,連淮河都過不去!
說到這里,現實問題就來了。
這個過所,恰恰是由州縣的一把手來審批!
揚州縣令不接你的訴狀,不管什么原因,難道他就原因讓你跑到長安城告御狀不成?告不成,一切還都好說,要是告成了,人家揚州縣令,不得跟著吃掛落啊?你治下的百姓受了冤屈,你不能為人家伸冤,連狀紙都不接,逼得人家不遠千里跑到長安城告御狀去?最起碼,“無能”兩個字的評價,就能穩穩當當地扣在他的腦袋上!
那人家就是要去告御狀,怎么辦?
碰上那種心狠的官迷,找個由頭,就把這哥們給抓了,解決不了麻煩,就解決帶來麻煩的人!反正你也受了天大的冤屈,再多受點,也沒啥…
碰上那種心善一點的,手段就能變得柔和一點了——不給你過所!你還想去長安告御狀?鬧呢!我看你怎么過淮河!?
說句閑話,為啥歷朝歷代的京城,都被稱為“首善之地”,京城的普通老百姓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別的不說,只說他們萬一受了委屈,想要發聲的話,總歸要比窮鄉僻壤的百姓們更容易一些…
另外,大唐立國百年,只有武后當朝的時候,曾經大肆鼓勵百姓進京告狀,還特意甚至了東西兩匱,用來收取舉報信,甚至特意明旨發布,讓各地州縣不得阻攔百姓進京告狀,不但不能阻止,還讓他們善待告狀之人,允許享受朝廷的郵驛系統,一路“公車入洛”。
結果,告狀之人,不絕于路。
最后一問,大部分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前來告狀,甚至有人拿這事當“公費旅游”,臨到最后才胡編一個故事敷衍一番…
到了最后,隨著武后還政李唐,這種“鼓勵”也人走政息了…
閑話休提,只說這類現實性的困難,簡直是多如牛毛,對于大唐的普通百姓來說,告御狀,簡直是一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自然,登聞鼓擺在了皇城的門口,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政治態度而已,很少人拿他真當一回事了…
但是,越是這種擺設一樣的東西,煥發出真正的威力,越是容易震撼人心。
你作秀,人家不當作秀來看,這叫虛讓客(qie)碰上實誠人了,你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接待唄!
而且,還得特別嚴肅地接待!
既然是作秀,就要秀到底,不但要快速反應還得堅決處理,以此給全天下一個交代!
要不然的話,開元二十三年,謝三郎以待考學子的身份,狀告科舉主考官李昂,如何會那么迅速地得出來一個結果,甚至還引發了科舉主導權從吏部到禮部的讓渡。
就是人家謝三郎敲響了登聞鼓,震驚了整個朝堂,甚至可以說震驚了整個天下,李老三必須給全天下一個交代!
事實上,自從那以后,關于登聞鼓處理的相關規定,也被不少人翻了出來仔細研讀了一番,按照規定,簡單來說,登聞鼓響了,不管是誰敲響的,都是通了天的大事,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是捅破天的大事,所以,只要登聞鼓一響,天子不管在哪里,都應該在第一時間處理,要不然的話,真有大事,耽誤了,咋辦?
但是,這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程序問題。
登聞鼓響了,俗稱告御狀,不管是誰在敲鼓,都是找天子李老三告狀。
雖然按照程序來說,李老三都應該第一時間進行接待,但是,“將敲鼓之人帶上金殿”,這句話,得人家李老三說…
今天,李老三還沒開口呢,謝直就越俎代庖了!
最關鍵的是,當值的殿中侍御史,竟然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反而轉身就走,直接領命而去,看那架勢,就算李老三親自下令,恐怕都不能讓他這么痛快…
這事兒,可就有點意思了…
一時之間,金殿之上,竟然因為三聲登聞鼓響,變得寂靜起來,慢慢的,氣氛變得極其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