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我說了,這案子,人人有毛病,處處是破綻,你怎么想的?”
謝直開口問高明。
高明無言以對。
你都下令抓邢縡跟任老道了,那他倆肯定有毛病啊…然后何二肯定不用說,孫員外郎自然也不用說,他們倆就肯定不是好人,照這么一算,可不就長安城里沒好人了嘛…
可是,除了他們,還能有誰有問題啊?
謝直恨鐵不成鋼的冷哼一聲,開口提醒。
“看來你是對這個案子真是有點兒…
算了,我幫你從頭捋吧。
先說第一個人…王鉷!”
高明聞言就是一愣。
“王鉷,不能吧?”
高明滿臉疑惑,在謝三郎審視的目光之中,開始描述御史大夫王鉷在案件中的表現。
“在這個案子偵破過程之中,王鉷王大夫就出現過兩次。
第一次,就是在長樂驛,滿朝文武當時正在給安祿山送行,我們接到了消息,在東平郡王府發現了黑衣人的蹤跡,我和小義哥兵分兩路,我去長樂意鬧騰,小義哥暗中監視長樂驛和東平郡王府…
我在長樂驛鬧騰的時候,王鉷王大夫,我還幫著我說話了呢…
第二次出現,是弟子最后兵行險招。
我覺得長安武庫有危險,就帶人直接去了,二伯父帶著小義哥去了政事堂,要請政事堂的相公奏請天子出動十二衛。
當時李林甫嫌咱們取得證據不足,不想擔責任,不向天子匯報,同樣也是王鉷王大夫幫著咱們說話來著,還幫著勸李林甫。說長安五庫事關重大,即便證據不足,也應小心行事。
正是有了這句話,小義哥才能帶人及時趕到長安武庫…
要說這兩件事兒,我覺得,雖然在整件事兒里面,王鉷起到的作用不大,但那也是推動作用,開口說話的這兩次,都是為咱們增添了助力…
您怎么還會懷疑王鉷有問題?”
謝直冷冷看著高明,“我再問你一遍,在整個事件之中,王鉷,一共出現了幾次?”
“兩…兩次啊…”高明在自家師父逼迫性越來越強的目光中,依舊迷迷糊糊的,突然福靈心至。
“不對!
三次!
除了這兩次,比這兩次更早,還有一次!
那是把水碼頭大火,他把我叫回御史臺,親自出面間我,要求我盡早結案!”
謝吱一聲冷哼。
“這就是王鉷不對的地方!”
高明聞言,愣了,沒說話。
倒是旁邊的小義開口了。
“三爺…這個事兒,我想著,他請咱家大少爺提前結案,也算事出有因吧…
您不在長安,有可能不知道王鉷的具體情況,王鉷這個人呢,本身也沒多大能耐,就靠著每天給天子臉才得了天子的信重,算是天子面前的紅人兒吧…除此之外,朝野‘津津樂道’的,卻是他對他弟弟王銲特別的好,具體的表現就不多說了,堪稱有求必應。
這件事,是他弟弟王銲出面請托。
邢縡和他弟弟王盼是至交好友,蜀中商人走通了邢縡的路子,而且這里面還涉及到邢家商行的一面認旗…
說白了,就是蜀中商人怕這件事兒牽連到自己,這才通過邢縡的這種私人關系,一步一步的向上找到了王鉷。
王鉷也算是給他弟弟面子,這才找到了咱家大少爺…”
謝直卻直接搖頭。
“邏輯雖通,理由不足。
尤其,對剛剛成為御史大夫的王鉷來說…這個理由不充足。”
說完之后,謝直也不向高明小義兩個人賣關子,直接就說了。
“據我所知,王鉷在升任御史之前,與楊國忠一樣,也是御史中丞,兩個人為了爭這個御史大夫的職位,明爭暗斗多年,最終,王鉷在李林甫的支持下如愿以償。
據說因為這件事兒,楊國忠和李林甫之間還鬧得挺不愉快。
李林甫和楊國忠之間的齷齪,暫且不說,只是說王鉷。
他剛剛升任了御史大夫,長安城就發生了灞水碼頭大火一案,這個案子,天子震怒,甚至封城足足六個時辰。所有人都說,王鉷這個御史大夫干的糟心…
從王鉷自己的角度來說,上任第一天就碰著這么大的案子,確實是糟心事兒,不過也是機遇,如果能把這個案子痛痛快快地辦下來,就可以顯示出他這個御史大夫的能力,這叫什么?這叫名副其實!天子臉上好看,李林臉上好看,他自己臉上也好看,而且辦得越漂亮,楊國忠的臉上就越難看。
從這個角度來說,王鉷對這個案子,一定會窮追到底,斷然不會把灞水碼頭大火一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從御史臺的角度來說,御史大夫這個職位雖然是御史臺的老大,但是,御史臺自有其特有的運行方式,每一個御史,無論級別,不管你是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御史,還是御史中丞、御史大夫,五級御史,每一個人都有獨立辦案權。
既然這個案子交到你高明這個監察御史的手里,身為御史臺老大的御史大夫,確實有權知情,但是,無權干涉。
王鉷剛剛當了御史臺的老大。上任第一天,寸功未立,就擅自干擾監察御史辦案,就對御史臺運行了百年的規矩開戰?不可能!這件事兒如果爆出來,他這個御史大夫,絕對干不成了。
所以說,從御史臺運行的自身規則來說,他這個御史大夫,都不應該直接找你這個監察御史告訴你快速結案。
至于你剛才說的,蜀中商人找到邢縡,通過邢縡找到王銲,讓王鉷這個親兄弟給王鉷遞話迅速結案,這個邏輯是通的。
但是,僅僅是邏輯通順,卻落不了地。
為什么?
就是因為王鉷現在自身的情況,他是御史大夫,還不是‘御史臺’的老大!”
高明聞言,不由得若有所思。
他身在御史臺,自然對御史臺的情況最是了解不過,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唐其他衙門的情況,他不算清楚,但是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御史臺這個“江湖”風波很是險惡啊。
別的不說,只說一點,正如自家師父剛才所言,御史臺的御史,無論哪一級,都有獨立辦案權,這個“獨立”就有點意思了,起碼在辦案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干涉得他們,不過,相應的,也延伸出一個義務——你得對你獨立辦案的結果負責,對錯成敗,都是需要進行考量的。
那么,既然如此,相應的御史,心目之中也就有個比較了,誰的辦案能力強,誰的辦案能力弱,簡直一覽無余。
高明號稱“天寶朝最聲名卓著的監察御史”,可不僅僅是說他“六年一進士、九歲上金殿、淮南大少爺、白面小三郎”的背景,最主要的,至少在御史臺內部,最主要的,人家高明的辦案能力,就是強!
別看高明高御史在自家師父的眼里,不是個傻子就是個莽夫,那是自家師父乃是“大唐辦案第一能手”的緣故,看不上他,正常,但是如果橫向比較的話,高明的辦案能力,在御史臺,絕對是鶴立雞群,要不然的話,灞水碼頭大火一案,天子震怒之后,也不會把這樣嚴重的案件交到他的手上——交到別人手上,別說高明,別的御史都不干!
在這種氛圍的“江湖”之中,“御史大夫”和“御史臺老大”,完全是兩個概念。
御史大夫,不過是天子指派的一個職位而已,三品官,都是在官場里面混飯吃的,別管我內心怎么想,表面上的禮節得周全,不為別的,就沖你身著紫袍、腰懸金魚袋,我也得敬著你一點。
御史臺老大,辦案能力可能不是整個御史臺最好的,但是身在“御史大夫”這個管理崗位上,能夠在辦案過程中,或者遮風擋雨,或者指導迷津,或者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反正不管哪一種,都能為辦案御史提供正向的助力,真正幫助到御史辦案。
這才是一個老大真正的作為。
而作為受了恩惠的御史臺御史,不但表面上的禮節會周全,還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重。
最直觀的表現——如果,僅僅是如果,御史臺的老大,如果有需要御史臺御史幫忙的事情,自然應者云集,被點名者,斷然不會推脫,即便,有的事情,可能在律法上是一個擦邊球,御史臺的御史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具體到王鉷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
他剛剛被天子委派為“御史大夫”,還不是“御史臺的老大”,正是要通過破案彰顯自己能力,好成為名副其實的“御史臺的老大”的時候,又怎么會如此輕易地干涉一個“天寶朝最聲名卓著”監察御史的辦案流程呢?
王鉷不但要求高明盡快結案,還直接把引發灞水碼頭大火的罪名,直接栽給了一個小小的灞水幫!
就算那天晚上的大風,乃是百年不遇,但是五萬擔漕糧的損失,就讓一個小小的長安幫派背鍋?
這個結果,真要是拿出來,恐怕御史臺的一眾御史都能笑掉了大牙。
經此一事,王鉷這個御史大夫,這輩子恐怕都難成“御史臺的老大”了!
果然。
謝直繼續開口說道:
“如果王鉷做穩了御史大夫這個位置,不論是三年還是五年,他對御史臺形成統治能力之后,出面干預你辦案,有可能。
但是,現在,不合適!
不過,事情終究是他做出來了…
這里面就有了蹊蹺!
因為王銲?
不見得。
剛才你們也說了,王鉷對他這個兄弟特別的好,頂在頭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這都不像養兄弟,就像養兒子一樣,還是老來得子的那種。
但是你得琢磨清楚了,王鉷對王銲的好,不是從今天才開始,是一直以來都這么好,王銲跟他提一個事情,他給辦,王銲跟他提一個事兒,他給辦…
結果趕上這么一件事,又是這么一個當口,王鉷就可辦可不辦!
即便不辦,也不影響人家兄弟之間的感情。
所以說,王鉷不可能僅僅因為王銲的面子,強行干預你辦案!
因為邢縡?
不可能。
邢縡和王銲之間是至交,但是他跟王鉷之間又沒啥關系,就算認識,單輪關系,終究隔著一層。
說句不好聽的,以王鉷現在的身份地位,又是天子紅人,又得天子寵信,又是監察大夫,還有李林甫在身后撐腰,看待邢縡,只不過是一個陪自家兄弟玩樂的玩物而已,有他也好,沒他,自家兄弟不高興幾天,也就無所謂了。
另外,回到這件事情本身,灞水碼頭大火一事,跟邢縡之間,根本就沒有直接的聯系!
唯一有聯系的,只不過是蜀中商船不小心引燃的認旗,是屬于邢家商行的。
這算個屁啊!
就算是灞水碼頭大火一案,引發了天子震怒,卻也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邢縡的頭上。
當然,如果邢縡身后沒有靠山,不管是御史臺來辦這個案子,還是大理寺來辦這個案子,甚至京兆府來辦這個案子,都有可能,會有官員看在邢縡經商的份兒上,攀咬一把,私下里收受一些邢家商行的賄賂也就得了,要是碰見心狠的,說不定給他來個吃干抹凈,最后逼得邢縡家破人亡…
但是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邢縡的背后有王銲王鉷兄弟倆,如果真有人這么不開眼,別說王鉷這個堂堂御史大夫出面了,就是王銲出面,甚至兄弟倆都不出面,去一個王府的管家,就能把邢縡從大獄里撈出來,甚至說還得讓對方來賠禮道歉。
所以說,邢縡在這件案子里面牽扯不大,明哲保身才是正途,斷然沒有任何危險會找到他的頭上。
在這種情況下,邢縡出面,本來就不合常理,而王鉷因為區區邢縡不合常理的要求,就出面干預你辦案,不可能!
因為蜀中那個商人?
同樣也不可能。
王鉷除了兼御史大夫之外,他的本職是戶部侍郎,專門負責通過國家的稅收給天子斂財,這種職位,這種權力,有全大唐的豪商,都期望進王家門兒而不得而入。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蜀地的豪商,就算認識邢縡,甚至認識王銲,又能如何?
從本心來說,以王鉷戶部侍郎的身份,看待這些商人,就如同看待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樣,你一個蜀地豪商,就算傾家蕩產拿出財貨,送給王鉷,王鉷都不見得看得上。
在這種身份差距之下,你說讓王鉷因為一個蜀地豪商的請托,就伸手干預案件?
不可能。”
這叫一個鞭辟入里!
高明聽了自家師父的分析,不由得連連點頭,這套分析,兼顧了人情世故和利益訴求,從王鉷自身的立場出發,把所有相關人員都分析了一遍,怎么聽,怎么不覺得王鉷有出手干預高明辦案,主動要求他盡快結案的道理。
但是,現實情況,卻恰恰與謝三郎的分析不同,這回不用自家師父開口,高明也能意識到其中的蹊蹺之處了。
“那…王鉷到底是為了什么,才主動找我要求盡快結案的呢?”
高明終于問出來自己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