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杜九郎自從洛陽糧案爆發開始,就一天好覺都沒有睡過,不是想自家被林會長牽連,就是想高主事把他供了出去,簡直夜不能寐,宅院外面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能嚇得他一驚一乍的,在這種驚懼之中,即便夜里面前入睡,不過片刻之間,就被噩夢嚇醒,夢見自家跟著林會長一起上了斷頭臺,或者夢見跟著高主事刺配嶺南,反正就沒個好,一旦驚醒,更是徹夜難眠。
這種情況,一直到了他被傳訊,更是達到了頂峰。
三堂會審啊!
杜九郎作為監察御史,也曾幻想過,代表御史臺出面參加三堂會審的場面,他自己還給自己提過醒呢,真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是代表這御史臺的臉面,到時候可不能丟人,怎么說話,如何表現,都得謹慎加謹慎。
尤其是儀態這塊,一定得拿捏住了!
御史大夫李尚隱怎么走路來著,慢,穩,一步是一步的,越是這樣,越能顯現出威嚴…
御史中丞盧奕怎么說話來著,言之有物,開口必言及律法,聽著就那么專業…
侍御史梁升卿是怎么面無表情來著,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忽于左而目不瞬,就這么伴著一張臉,不怒而自危…
這些東西,他都在家演練過,就是為了萬一有一天,上了三堂會審的公堂,一定要把架子端起來,讓人家看看御史臺杜九郎的威嚴和風采。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啊,自己第一次上三堂會審的公堂,不是代表御史臺出面監察,而是受審。
這還有個屁的威嚴!?
杜九郎當時是被拖著上堂的,差點尿在公堂之上!
不過該怎么說就得怎么說,他好歹也是進士及第,即便在大恐怖之中,也算是有了點急智。
不承認!
我什么都沒干!
我是被蒙蔽的!
我也是受害者!
身為監察御史,風聞奏事有什么不對!?
消息來源有問題,又不是我風聞奏事有問題!?
謝三郎倒是是不是得了天子口諭要打壓糧價,通濟渠青壯鬧事的由頭,是不是因為缺少糧食!?我他么有沒有參與洛陽糧案,我哪知道是楊玄璬跟司農寺使得壞!?再加上高主事是楊玄璬的左右手,又是林會長的小舅子,專門找我說要因為糧食的問題出事,我能不著急嗎!?我身為朝廷御史,難道不應該把這樣的消息奏報上去!?
至于消息是錯的?
錯的咋啦!?
又不是從我這里錯的,我就是個傳話的,負責不了消息的真假!
再說了,要是所有消息都要驗證真假,還要你們大理寺、刑部干啥使!?我們御史臺只管挑刺,不管辦事!
你們還都別跟我來勁啊,我告訴你們,我就是個受害者,傳遞了虛假消息咋了!?大唐立國百年,哪一個監察御史沒有上報過未經檢驗的消息!?
別跟我提魏征!人家是給事中,屬于門下省,不是御史臺!
在三堂會審的公堂上一頓胡攪蠻纏,效果不說好也不說壞,三位主審誰也沒搭理他,也不說認可的他的言語,也不說下獄論罪,倒是放了他回家。
不過有御史臺的吏員傳話了,限制居住啊,不許跑!找到證據,就收拾你,找不到證據,你就不是監察御史了!
這樣一來,杜九郎就更忐忑了,這種生命、前途全部叫于他人手的無力感,折磨得他快瘋了!
即便他私下了拖了人幫忙脫身,但是沒有最終結果之前,杜九郎的一顆心就提在嗓子眼上!
睡覺!?
睡屁!
連飯都吃不下去了,還睡覺!?
即便每天晚上把新買的兩個小妾折騰得死去活來,也毫無困意!
不吃飯,不睡覺,還瞎折騰…
杜九郎以肉眼看見的程度瘦了下來,不到一個月,二十斤,減肥效果扛扛的,心里還是慌慌的…
結果,洛陽糧案開始宣判了…
陳思問…
司農寺…
含嘉倉…
楊玄璬…
高主事…
林會長…
周糧商…
欸,怎么沒我啊!?
杜九郎又開始犯嘀咕了,怎么回事啊這是!?是有事還是沒事啊!
說有事,不像啊…漕幫人等都宣判了啊,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審案的時候自然無所謂,逮到誰審誰,但是宣判的時候,自有法度,尤其洛陽糧案這樣舉世矚目的案子,宣判的時候,雖然要考慮罪責的大小,處罰的輕重,但是更應該考慮的,卻是一種另外一種排名方式,身份,你就看看朝廷判罰的人員名單吧,從朝堂九卿之一的司農卿陳思問開始,一路向下…
想到這里,杜九郎還挺不樂意的,不管有事沒事吧,我好歹也是個監察御史吧,也是堂堂的正八品上的監察御史,這個身份,好歹比林會長、周糧商他們要高一些吧,至少在明面上…現在怎么連漕幫的一眾大小頭目都宣判了,還沒有輪到我,這也太瞧不起我了!
不過呢,現在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難道我沒事了?
說沒事了,怎么也沒人告訴我一聲啊,是,確實找了人,人家據說也幫著辦事去了,但是現在的結果還沒有反饋呢,難道人家這么仗義,幫著辦完了,都不用回頭來知會一聲,這是怕我感謝他!?現在這年頭還有這么用“古之俠風”的主兒?
杜九郎就在這種糾結矛盾之中,又著實煎熬了好幾天,還是沒有等到幫忙之人的回信,卻等到了御史臺的吏員。
人家就一句話,杜御史,您已經翹班好長時間了,李大夫讓小人問您一句,啥時候去上班啊?咱御史臺本來就人少,還好多事兒呢…
這話說得及不客氣,要是往日,一個小小的吏員膽敢跟他這么說話,杜九郎絕對得讓這貨好好知道知道監察御史的厲害,真拿正八品上的監察御史,不當朝廷命官了!?
但是,今天,聽了這話,杜九郎頓時一激靈,就仿佛三伏天灌下去一杯酸梅湯一般,痛快,舒爽!
催我上班!?
這是沒事了!?
這還說啥,趕緊的吧!
整理衣裝,直奔御史臺!
到了御史臺之后,在御史大夫李尚隱的公廨里面先挨了一頓數落,一件事,誤信人言,另外一件事,無故曠工,處罰結果,罰銅。
杜九郎被數落得差點哭出來,不是委屈,是感動!
誤信人言,這是給他在洛陽糧案之中所作所為定性了,關鍵在一個“誤”字,一下子就把他放到了被害者的位置上了。
這說明啥!?
終于沒事了!
至于什么無故曠工,什么罰銅,那叫什么事!?
本以為命都保不住了,結果就罰了點工資,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嗎!?
誰攔著我跟誰急!
杜九郎一顆心總算是放到了肚子里面,李尚隱這才給他安排任務。
代表御史臺出面,三堂會審安祿山!
杜九郎這才知道,為啥李老大會特意安排吏員把自己交回來,實在是這個活兒,御史臺的人都不愿意接。
他雖然能力不行,但是在御史臺混的時間也不斷了,自然明白御史臺里面的運作,其他級別的御史就不說了,只說監察御史這個類別,有資深御史和新晉御史的分別,資深御史要不就是能力極強的,好不就是在御史臺時間夠久的,他們負責監察尚書省六部,監察國庫左藏,巡城,值班登聞鼓等等固定性的工作,而新晉御史,主要是承攬御史臺的臨時性任務。
按照道理說,三堂會審這種事情,主管監察刑部的監察御史去不就行了?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是實際操作肯定是不行啊。
道理特別簡單,監察刑部的監察御史,和刑部雖然分屬不同的部門,但是由于長期在一起工作,多多少少都會有點聯絡,即便朝廷監察御史和一種刑部官員的個人操守,也不能讓這位主要監察刑部的御史參與到三堂會審之中,就是怕他和刑部更容易地達成一致,這便失掉朝廷三堂會審的意圖了。
所以,主管刑部的監察御史,不能用。只能挑選別人了。
但是,挑誰?
別的資深御史又都不傻,刑部本身是同僚的基本盤,自己參與的話,容易犯忌諱,雖說監察御史的工作本身獨立型特別強,但是終究是在一個屋檐下共同辦公,何必討人嫌?
再說了,只要涉及到三堂會審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對律法方面要求極其嚴格,沒有一定的專業素養,參與這個,純屬給自己找病!
久而久之,三堂會審,在整個御史臺之中,變成了特別燙手的一個任務,誰都不愿意接。
尤其是那種涉及朝廷官員級別不高,但是又需要進行會審的。
級別高了,肯定引起超野矚目,三堂會審,御史臺再安排個最低級的監察御史出面,就有點不合適了,好歹得侍御史起步吧,就想洛陽糧案這種,引發天子震怒的答案,就連御史臺的老大李尚隱都得親自出面,才能顯現出御史臺上下對案件的重視。
但是,朝廷官員級別要是不高,再安排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也不合適了,不對等。
再說了,人家堂堂侍御史級別的,難道別的事情都不干了,天天三堂會審玩?肯定是不行哈…
所以,級別不高的朝廷官員,自然把任務放到了監察御史的這個級別上了。
剛才說了,這就是個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愿意接。
咋辦?
好辦!
一個個有編制的“老人”都不愿意干,那就給“臨時工”唄,正好要是出了事,他還好背鍋!
事實上,杜九郎猜測的一點毛病都沒有。
現在御史臺中新晉御史就那么幾個,最厲害的謝三郎,請假了,杜九郎在家賴著不來,還有倆。
哥倆一看這情況,我去,這不又甩到了我們哥倆頭上!?不成!新晉御史到資深御史的晉升,一共就三個任務,咱也不敢奢望像汜水謝三郎一樣把任務完成的那么好,但是也不能想杜九郎一樣干得稀碎吧,你就看看當初監斬張氏兄弟那活干得,丟人不?
咋辦?
也好辦!
你們會請假,我就不會嗎!?
一個說家里老人有病,一個說老丈人中風,全跑了!
李尚隱一看,我去,你們這是玩啥呢!?缺了你倆,我御史臺還不運作了嗎?
換人!
換誰!?
只有謝三郎和杜九郎兩個選擇…
使功不如使過!
與其找“韜光隱晦”的謝三郎,不如直接把工作安排給杜九郎!
果然,杜九郎一聽這個,根本沒有推脫,直接就答應了。
他知道即便是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任務,他也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
再說了,這個工作雖然不好干,但是也是御史臺老大親自安排的工作,這代表了啥?
起碼說明了御史臺老大,對于他監察御史這個職位還是認可的…
這對剛剛在洛陽糧案之中擔憂了一個來月的杜九郎,還有什么比這樣的認可更重要!?
不就是個難度大一點的工作嗎,怕啥,干!
干不好還干不壞嗎!?
反正咱當初監斬張氏兄弟的時候,已經丟了一回人了,再丟一回,臉皮扛得住!
所以,杜九郎想都沒想就應承了下來,還帶著一絲感激涕零的感覺。
就這樣,杜九郎回了家,都來不及復習“李尚隱的步伐、盧奕的言語、梁升卿的表情”,直接倒頭便睡。
為啥!?
太累了!
足足一個月啊,今天終于塵埃落定了,一顆心總算能放回肚子了。
別的不說,先睡覺!
你還別說,一個月的疲憊,讓杜九郎睡得無比香甜,甚至連個夢都沒做。
結果,有客上門。
杜家人也為難啊,自家老爺難得能睡一個安穩覺,他們也不忍心打擾啊,但是這位來客…他們也不敢阻攔啊…
糾結之中,終于還是有膽大的,到臥房把杜九郎叫醒了。
杜九郎被叫醒之后,馬上就是一頓起床氣。
結果杜家家人戰戰兢兢地聽完,這才說游客來訪。
杜九郎一聽。
想都沒想,連忙起身,鞋都顧不上穿就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