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三郎,滿飲此杯!”
辛評事一臉笑容,雙手端起就杯,向謝直示意了一下,有轉向了杜甫。
“早就聽說子美兄大才,一直無緣得見,一直引為憾事,今日卻不想借著三郎的這背景,竟然能夠有緣得識,此乃辛某大幸,來,子美兄,飲勝!”
說完之后,滿飲杯中美酒。
謝直和杜甫對視一眼,頗為無奈,也只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沒轍。
這位辛主事,簡直了。
酒量大,一頓閑酒,給哥倆喝得一個勁地眼神迷離,關鍵這位還特別熱情,酒桌之上妙語連篇,就算是想跟他翻臉都沒有機會。
謝直也沒辦法啊。
人家辛主事是真熱情,都押解著犯人回了洛陽城了,還派家人過來,狂奔三十里,告訴謝直,他把犯人安頓好了就快馬出城,讓謝直這個地主在儒家積潤驛店準備好酒菜,晚上好好喝上一場。
這家伙,連給謝直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辛家家人報信的時候,說算算時間,我家主人應該已經出城了,快馬奔騰三十里,用不了一個時辰,馬上就到!
謝直還能咋辦?
人家借著下午的話音兒,追來了,還是來的自家客舍,你不想接待也不成啊…
得了,準備酒菜吧…
結果酒菜剛剛準備好,辛主事如約而至。
一匹寶馬良駒跑得汗津津的,謝直曾經跟在謝老爺子身邊學過相馬、養馬,一看就知道,這真是一路快馬加鞭地跑過來的…
這還說啥,人家也是真拿咱哥們當回事,這份好,咱得接著啊,具體而言,就一個字,喝!
不過這一喝上,謝直就有點受不了。
他穿越之前酒量就不錯,不敢說什么酒神、酒仙,那也是“白酒一斤半、啤酒隨便干”,等到穿越之后,身體素質變得更好,自然喝起酒來,更是如虎添翼。
謝直雖然能喝,但是不算好酒之人,平常的酒場也不多,還真沒見過什么能夠在酒桌上帶給他威脅的人。
結果,今天,見著了!
辛評事這酒量,簡直了,以前總聽人說別人喝酒“海量”,以為這個詞就是個夸張性的形容詞,沒想到,在辛評事的身上,看到了一種事實的描述。
真他么能喝!
給謝直喝得都有點不成了,杜甫更是不堪,看著意思,不用多了,三杯必倒!
謝直一看這哪行啊,不能讓辛評事再說話了,他雖然談天說地妙語連珠的,不過卻全是勸酒詞,要是讓他繼續發揮下去,非給哥倆全撂這兒不可!
得了,聊點別的把!
“辛二哥,辛二哥,且不忙喝酒,三郎有點事情要問…”
“哦?”辛評事一愣,隨機一笑,“三郎但問無妨…”
辛評事當然愿意多和謝直聊幾句。
這么喝,他也受不了啊,酒這東西,誰喝多了誰知道,你別看他一杯一杯喝得豪邁,其實酒入愁腸也好酒入歡腸,都是一樣,燒得慌,還上頭。
但是他就一直這么喝下去,也是有苦難言啊。
辛評事有心和謝直結交,并且通過更加深入的接觸,好結交這位大唐官場上的一個新星,人家也給面子,讓準備酒菜就準備了,讓陪著喝酒人家也沒偷奸耍滑,就這么喝著呢,夠給面子的了吧?
人家給面子,咱也得頂上啊…
可是問題就在這里,怎么頂?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面,但是這是第一次喝酒,常規套路就是商業互吹,一通彩虹屁你來我往就好了,但是人家謝三郎是聲譽卓著的監察御史,他辛二郎不過是大理寺里面一個普通的評事,相同職位,六個,拿什么出來當著謝直的面吹噓?
咋辦?
喝吧!
喝多了,都吐,就沒有高低上下之分了…吧?
現在聽著謝直另起話題,辛評事求之不得,正好,我也歇會,這么喝,我也難受,緩緩…
“但不知三郎有何事?辛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直聽了,心中叫苦,他有啥正事來問一個大理寺的評事啊?還不是想找個話題少喝兩杯嗎?
現在辛評事發問,他又不能不答,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下午時分見到的那個犯官。
“辛二哥,下午那個犯官怎么樣了?我記得他犯的事情不小,不是得三堂會審?”
辛評事一聽,誤會了,他哪知道謝直這是沒話找話呢,以為這位謝三郎真的關系這個案子。
仔細一想,還讓他想“明白”了。
孤軍出擊,全軍盡墨,大唐立國以來,百年征戰史上,這樣的慘敗都屈指可數,要是不好好整治為首將領一番,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而且這是幽州張守珪的麾下將領,張守珪是什么人,那是開元二十三年獻俘天津橋,得了天子親自贊譽的邊臣,開疆拓土上百里,就以當初那場功績,說是玄宗朝軍功第一人也是可以的,當時還有大言者夸耀張守珪,說他一戰打出來幽州邊地數十年的和平!
結果,還沒過年呢,烽煙又起,這回卻是四千正軍、三萬民夫一戰而歿!
打臉不打臉的,另說,但是必須要徹查這件事情!
人家謝三郎是干啥的,監察御史,一戰覆滅漕幫,再戰洛陽糧案!
現在洛陽城中的人,都在猜測他的第三戰劍指何方?
有人說是要收拾內侍,有人說要多朝堂勛貴動手,也有人說要對戶部、左藏庫清查…不管這些人怎么猜測,大家仿佛都默認了一件事,謝直出手,必然大事,而且必然成功。
其實,辛評事也是這么想的。
結果,他仿佛猜到了謝三郎下一步的想法——
他要對邊軍下手!
一想到這個,辛評事就被這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
自從李老三登基之后,改革了大唐兵制,從府兵向募兵轉化,時隔多年之后,又劃大唐邊疆為十個方鎮,統領之人,正名節度使。
這其中,幽州方鎮,乃是大唐最重要的一個方鎮,張守珪更是以大功坐穩了由州節度使的寶座。
現在,幽州方鎮出了敗績,還把犯官送到洛陽城來受審…
謝三郎問這個,他啥意思?還帶出來“三堂會審”…
他本身就是監察御史,就有資格代替御史臺參與到這場審判之中!
難道,謝三郎準備借著審判這個判官的機會,順藤摸瓜地要找一找張守珪的麻煩?
辛評事嚇得酒都快醒了。
“三郎,你想明白了嗎?
哥哥多句嘴,勸你一句哈,這件事,一定要三思后行啊…
你別看這一場幽州戰敗了,但是有年前的那一張大勝,一般人根本動搖不了張守珪分毫的!
我記得下午好像跟你說過,這個犯官,打了敗仗,本來在幽州,在張守珪的賬下就砍了腦袋的,但是,生生地給送到洛陽城了。
你我都沉浸大唐律法多年,咱們哥們還不知道嗎,這還有啥可審的?
喪師辱國,罪不容誅!
但是他就給送來了!
那個犯官暫且不說,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他一名堂堂偏將,自然希望能夠活下去!
這不是癡心妄想嗎?
那偏將不懂,難道他張守珪也不知道嗎?
但是,就是給送來了!
這里面要說沒有張守珪的授意或者默許,你說可能嗎?他連范陽城都出不來!
你想想,張守珪這是什么意思?
是,這名偏將,是他張守珪最為看重的干兒子,也曾有功于我大唐,但是犯了軍法就是犯了軍法,這里面可是一點商量都沒有!
張守珪就是把他送來了…
我猜啊,張守珪張節帥,未嘗沒有試探朝廷的意思,估計他要通過這件事情,試試朝廷對他堂堂一鎮節帥的容忍程度!
三郎,聽哥哥一句勸,即便哥哥猜錯了,這件事情里面也涉及到了一鎮節帥和朝廷,你是明白人,你還不知道這里面的水有多深嗎?
是,你謝三郎乃是聲名卓著的監察御史,在洛陽城,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普通百姓,就沒有不怕你汜水謝三郎的。
但是,說白了,你也就是個正八品上的小官而已,就算比我這個大理寺評事高點,又能高到哪去?
你和人家張守珪堂堂幽州節帥怎么比,人家是三品高官!
現在人家遠在幽州,且不說了,他如果回到洛陽城,大朝會站班的時候,人家要站在文武官員的最前面,僅在政事堂幾位相公的后面!
這是真正的大佬啊!
你一個八品官,去惹他,你不要命了!?”
謝直一聽,都懵了,這都哪跟哪啊?
我就隨便轉移了一個話題而已,你說的這么義正言辭是幾個意思?
還有,我轉移話題,主要是為了讓我跟老杜好好緩緩酒的,怎么現在看著,我倆還沒緩過來呢,你到是精神了!?
不過,辛評事這么一說,謝直倒是真來了興趣,下午時分就看見那犯官跋扈來著,還真沒想太多,聽了這么一番分析,還真覺得有點道理哈,難道這位犯官的身上,還真夾雜了朝廷和幽州方鎮之間的相互試探?嘿,這可有意思了…
想到這里,他不禁發問:
“辛二哥,你說那個犯官,他叫什么來著?”
辛評事一聽,這怎么還勸不住了呢?合著我這半天都白說了是吧?不是讓你別往里面摻和嗎?怎么還上趕著問呢?
“三郎,咱們兄弟雖然是第一天訂交,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沒啥大出息,自然難入你汜水謝三郎的法眼,但是我剛才說的,都是為了你好…”
謝直一聽,趕緊解釋。
“我的好哥哥啊,您這是說到哪去了?
您剛才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三郎銘記于心!
至于問那個犯官的名字,這不是聽了您剛才的話,我就想著吧,得知道知道這位是誰啊…
您想,他說是張節帥最看重、偏愛的干兒子,卻也得有點身份才是,要不然的話,也沒資格被張節帥扔出來試探朝廷啊…”
辛評事一聽,這么說的話,還有點道理。
“哦,這樣啊…
其實這個犯官也沒啥可說的,本是一個雜胡出身,后來投軍之后,才被張節帥收為螟蛉義子。
名字叫做…
安祿山…”
“什么!?你說他叫什么!?”
謝直聽了之后,頓時就醒酒了,明明聽得清清楚楚的,卻還不可置信地再問了一遍!
聲音之大,嚇得對面的辛評事一激靈,就連醉眼迷斜的杜甫,也被謝直一嗓子,生生嚇得精神了過來。
“三郎,你怎么了這是?”辛評事有點懵。
謝直卻不管那個,隔著桌子,一把攥住了辛評事的胳膊。
“辛二哥,你剛才說的那個幽州犯官,到底叫什么?”
辛評事被謝直一把抓住手臂,疼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本是官宦家庭出身,從小就接受著正統的儒家教育,勤奮刻苦讀書十余年,考中了進士,選官進了大理寺,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文弱書生的成長版,哪里受得了謝直這么一抓?人家真是從小都沒打過架、練過武,跟謝直一種從下就在折沖府長大的“野孩子”完全不一樣。
驟然一驚之余,頗有些怒氣上頭,我好心好意地勸你,一心一意地結交你,你跟我來這套?真當我這個大理寺評事是泥捏的!?
結果,辛評事帶著怒氣一抬頭,陡然一驚!
只見謝直雙眼通紅,瞪得老大,仿佛他一句話說得不合心意,謝直就要抽刀子砍人一樣!
這是真急了!?
辛評事真嚇壞了。
他既然有心結交謝三郎,自然要對謝直有所了解。
隨著謝三郎在洛陽城中的聲名越來越高,自然很多相關的細節也被人熟知,什么瘦金體、什么破案第一人之類的就不多說了,關于生活上的細節,有一條——謝家人發怒,不瞪眼,卻瞇眼!
你什么時候看見謝直瞇著眼睛看著你,你自己就留神吧,這是要爆發的前兆。
辛評事一直留意著呢。
結果,謝直這回,沒瞇眼,反倒是把眼睛瞪了起來…
按理說,事不大…
但是,辛評事突然沒底氣了,事反常即為妖,誰知道謝三郎怎么回事?自己要是不說,他真砍了自己怎么辦?
還是說吧,老老實實的…
“安…安祿山!”
謝直聞言,松開了辛評事的胳膊,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口中喃喃自語。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