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去見高主事,也是很方便,他就關在御史臺的大牢之中。
謝直出了李尚隱的公廨,抬腳就奔了大牢。
大牢的獄卒一見是他,那叫一個尊敬,別看謝直現在不過是一個監察御史,在整個御史臺的官場生態之中屬于底層,但是人家有能耐啊,出手就是大案,這上任才多長時間啊,一個月都不到,就掀出來一個洛陽糧案,東都御史臺的大牢都快裝滿了,這些獄卒能不高興嗎?他們受命看管犯人,看著他們別跑是一方面,管理才是重點。
為啥說管理是重點?
犯人想在大牢里面過得好點,是不是得給他們上點貢?
犯人家屬探監,是不是得給他們塞點錢?
犯人家屬給犯人送點好吃的好喝的,是不是得從他們手上過一遭?你送來一斤醬牛肉,我留下八兩不多吧?什么,嫌多!好!那剩下的二兩都不給你了!
如果說農民指著地里的莊稼過日子,那么這些獄卒就指著大牢里面這些犯人過日子呢!
那么,把這些犯人送到大牢里面的謝直,在這些獄卒的眼睛里,是啥?當然是財神爺了!
你說,對待財神爺,獄卒敢不恭敬嗎?
所以,謝直一到大牢門口,牢頭就帶著一幫子獄卒迎了出來,忙前忙后的,比伺候親爹都細致,這待遇,連御史臺老大李尚隱親自來,都沒有!
謝直也知道他們是怎么回事,也用不著跟他們客氣,直接說了,我要見高主事!
牢頭滿口答應,親自領著謝直到了高主事的牢房門口,那叫一個殷勤。
你別看他對謝直都直不起要來,可是對這些關在大牢之中的犯人,可就沒那么客氣了。
一腳就踹在牢房的大門上了,都嚇了謝直自己一大跳,只聽得他一聲斷喝。
“起來!
謝御史找你有事!
快點!”
喊完之后,還回頭對著謝直一笑,隨著他的腰身緩緩地塌下去,臉上諂媚的笑容也慢慢綻放。
謝直看得一腦門子黑線,可是又伸手不打笑臉人,實在沒轍,只得摸出一把銅錢,直接塞給他。
“我知道你們在大牢里面肯定有存貨,不管是吃的還是喝的,弄點好的來,我和高主事單獨聊兩句…”
牢頭趕緊推辭,“謝御史,您這是折煞小人了,小人等受了您老人家的恩惠,如何還能讓你破費?您老放心,吃喝咱們牢里都有,只是粗陋不堪,不知道能不能入了您老的法眼,這樣,我現在據派人出去采買,您老要是不著急就稍等一下…”
謝直還能占他那點便宜?把銅錢直接塞給他,“要去就快去,剩下的,賞你了…”
說完,讓牢頭把牢門打開,邁步就進了高主事的牢房。
實打實地說,高主事這件牢房,在御史臺大牢里面算是好的了,即便那些牢頭、獄卒指著犯人過日子,但是也知道最基本的好歹,明白高主事是洛陽糧案之中的關鍵人物,虐待誰都不能虐待他,所以給他提供的牢房,乃是御史臺大牢之中最好的一個,當然了,就算不錯,也是相對而言,再好不也是牢房嗎?所謂的好,也不過是地上的草席子相對干凈,高墻之上還有個小窗戶,既能通氣,也能讓高主事無聊的時候抬眼看看天空,一尺見方的天空而已…
謝直看過之后,不由得心中暗自嘆息,這玩意,犯病都不能犯罪啊,你看看這牢房,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不過,高主事的精神狀態倒是挺好,雖然不免有些疲憊有些頹唐,但是總體還算不錯。
一見謝直步入牢房,趕緊一躬到地。
“多謝謝御史秉公執法,將謀害家兄之人一一繩之以法!”
謝直卻一側身,并沒有受他的禮,快步上前,將高主事扶了起來。
“高主事不必如此,三郎不敢當!
含嘉倉令、楊玄璬,不是七品官就是八品官,三郎雖然身為監察御史,但終究品級不高,洛陽糧案與長安糧案并案審理之后,有事涉司農寺,想那陳思問乃是堂堂朝堂九卿之一,更不是謝某區區一個八品官員能夠審理的…
故而,三郎將高主事介紹給了我御史臺的御史大夫李尚隱…
也正是因為高主事的支持,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中將洛陽糧案審理清楚、上報天子。
正所謂自助者天助之,真要是說起來,也是高主事自己親自為了你大哥報了仇,三郎不敢居功!”
謝直這番話,說得高主事的眼淚都下來了,他自從他大哥死了之后,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給他大哥報仇,現在聽了謝直的評價,說他這是親手給他大哥報了仇,直接引發了這段時間心中的各種情緒,就在謝直面前嚎啕大哭。
謝直一見,也知道這是壓力太大所致,也不以為意,就站在高主事身邊靜靜等待。
好在高主事也知道這一次見面的時間不會太長,發泄一番之后收住了眼淚。
“讓謝御史見笑了…
高某自小與大哥相依為命,要是沒有我大哥,如今我還不知道在哪里賣力氣呢,哪有以前多年的好日子可過?
所以,他在高某心中,不單單是大哥,也是父母在世的顯化…
那一日知道他被朝廷定罪,雖然有咎由自取之嫌,卻也讓高某五內俱焚,尤其是楊玄璬、林會長他們見死不救,更是讓高某心如死灰!謝御史弄怕想象不到,我在長安城眼看著我大哥被推上了斷頭臺,恨不得以身相代!
要不是大哥臨終之前將寡嫂幼侄相托,高某恨不得當時就追隨著我大哥一同而去!
回到洛陽之后,高某曾經想過,要直接上告洛陽糧案的種種,但是一來還沒有安頓好寡嫂幼侄,二來怕洛陽城中這些官員官官相護,這才暫時隱忍了下來,以待時機。
謝御史剛才說是借了李大夫之手辦了洛陽糧案,在高某看來,其實不然,要不是謝御史出面首告,又在河南縣尉的任上將整個漕幫禍禍得星散,讓楊玄璬等人沒有了爪牙,洛陽糧案的偵破,哪里會來得如此順利?
故此,真正為了我大哥報仇的,還是謝御史!”
說完之后,又對著謝直躬身一拜。
謝直一聽,得了,受著就受著吧。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高主事應該是有事相求,正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啊,你就看看他,自從自己進門開始,高主事就是一個勁的感謝,這固然有高大哥大仇得報的因素,但是高主事一個馬上就要流放的人,也犯不上一定要謝直接下他的感謝,難道他還能于心不安不成?這位要是真有這樣的堅持,當初他大哥倒賣糧食的時候,他就犯不上四處串聯幫忙,真要感謝謝直,難道就不會流放之后回頭來感謝嗎,說好話,叫什么感謝,沒有行動,全他么是糊弄事。
說實話,謝直也想不明白高主事一個馬上就要流放的主兒,還能有啥事來他…
接不接的再說,先聽聽總是可以的…
另外,說實話,謝直也對高主事有那么一點點愧疚。
為啥愧疚?
人家高主事到了御史臺之后,多配合啊,作為一個案件的關鍵人物,一點隱瞞都沒有,問什么說什么,甚至不問的話人家自己說出來,要不是因為人家高主事,謝直他們哪里能把洛陽糧案辦的這么順利?結果人家高主事也沒啥過分要求,只求謝直將洛陽糧案中所有參與人員繩之以法,這對一個司法工作者來說,那是要求嗎?那叫職責所在好不好!謝直想推辭都推辭不了。
結果,事情辦了個稀碎。
陳思問,這個高主事最想弄死的罪魁禍首,竟然逃得一命,落了個和高主事一樣柳放三千里的處罰。
知道這個結果之后,謝直總是覺得這個案子欠缺了點什么,尤其他的身份不高,也參與不到洛陽糧案的審理之中,更是讓謝直對高主事,有一種根本沒有盡力的感覺。
說謝直矯情也好,擰巴也對,反正他就是有點不痛快。
而這種不痛快,自然就放到了高主事的身上。
愧疚。
這也是他為什么會答應見高主事一面的根本原因。
高主事一見謝直這回不躲了,穩穩當當受了他一禮,心中暗自歡喜,開口說道:
“高某不日就要被流放三千里,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還鄉…就算能夠還鄉,高某也無顏再面對洛陽父老,所以,這一次前往嶺南,高某就老死他鄉了…
只不過高某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如今厚著臉皮求謝御史相助一二…”
謝直一聽,果然來了。
“什么事情?”
高主事這才如實相告。
原來他大哥身死的時候,把自家寡妻幼侄托付給了高主事,不過高主事既然決定了給他大哥報仇,自然將自家生死置之度外了,雖然現在僅僅被流刑三千里,總算是保住了一條性命,但是他也不能帶著寡嫂幼侄前往嶺南啊,那孩子剛七歲,這年頭隨便鬧一場獨自就能要一條人命,成年人都得謹小慎微的,更何況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所以,高主事無論從那一個角度來說,都不能寡嫂幼侄帶往嶺南。
讓孩子跟著嫂子嗎?
這種套路在后世可行,在大唐屬于沒戲的,后世都是獨立女性,就算精神上不獨立,也起碼有個工作,總餓不死自家的親生兒子,但是在大唐,九成九的女性,全是依附男性存在,沒有了男人,指望這一個寡婦頂門立戶,那叫強人所難。
事實上,在大唐最現實的辦法,就是讓寡嫂會娘家,在娘家待上一段時間之后,改嫁。
具體到高主事的這位嫂子,也是一樣,甚至高主事剛剛把寡嫂接到了洛陽,人家娘家就上門要人來了,高主事雖然受了他哥的托付,也沒有攔著這事的道理,只說了一句,全憑嫂嫂自己做主,你要是想回去,沒改嫁之前,還是我嫂子,三節兩壽我自然有禮物奉上,即便以后改嫁了,等侄子長大了,也得讓他時常到你那里走動,如果你不回去,那是更好,所謂老嫂如母,以后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斷然少不了對嫂子的奉養…
高主事的這位嫂子就有點不想回去了,一來高主事這里肯定比娘家要自在一些,二來回去之后,待不了幾年就要改嫁,誰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位如意的,三來,親兒子在這里,即便不指望高主事,還能指望兒子呢。
所以,高主事的嫂子就沒走。
但是,現在情況又變了。
高主事犯事了。
那位嫂子一看,得,這回沒別的選擇了,只能會娘家,要不然就得跟著去嶺南,大唐可沒有一個嫂子跟小叔子跑那么遠還不離不棄的道理…
她好說,可是兒子怎么辦?
帶回娘家,那叫寄人籬下,就算別人不說什么,等日后改嫁的時候,難道也能帶過去嗎?能倒是能,但是這樣帶過去的孩子,還能有個好嗎?她身邊的,她知道的,就沒有一個不在新夫家受氣的…
所以,孩子不能帶,即便是親兒子…
這下這孩子可就麻煩了。
親爹沒了。
親娘改嫁。
親叔叔遠赴嶺南。
讓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怎么辦!?
高主事也愁啊,那他就得想辦法找人托付一下啊…
這可難為高主事了…
血親,高大哥,被砍了。
姻親,林會長,馬上就被砍。
老領導,楊玄璬,同樣馬上被砍。
出身的漕幫,散簾子了…而且就算不散,高主事也不能把侄子托付給漕幫啊,漕幫家里條件好一點的,基本都是原來漕幫的小頭目,一個個的估計刑罰都不輕,家里條件不好的,都是吃大苦受大累的,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還幫你養孩子?不給你賣了換錢就算不錯了…
怎么辦?
高主事想了半天,想出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謝御史,我知道這個要求很是無禮,但是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總不能看著我侄子僅僅七歲就此沉淪…
故而,才有了這個不情之請…
請謝御史收我侄兒高明為徒!
還望謝御史看在高某在洛陽糧案的審理中略有微薄之力,一定答應在下!”
說完了,對著謝直第三次一躬到地。
謝直千想萬想,卻沒有想到高主事臨行之前要見自己,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