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郎一進門就鐵青這一張臉,一看就是找事來的,向著謝家兄弟拱了拱手,完成了最基本的禮貌之后,竟然也不寒暄,直接劈頭蓋臉就問了一句。
“你為什么抓捕林會長?”
謝直老神在在地坐著,行禮過后,招呼小義上茶、拿點心、上瓜子等零食,一副要長談的架勢,然后張嘴一句話,差點把杜九郎噎出去一溜跟頭。
“你管得著嗎!?”
杜九郎聽了,一張臉頓時變得通紅,伸手指著謝直,“你…你…你…”,你了半天,卻也沒有說出什么來。
謝直見狀,冷哼一聲,低頭喝茶,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謝直為什么這樣?因為他有底!
底氣從哪來?
御史臺!
御史臺跟朝廷的其他部門可不一樣,其他部門吧,都是大唐三省六部的縮影,說是三權分立可能不太恰當,但是基本的意思都差不多,有專門制定規章制度的權力,有專門執行的權力,還有專門負責檢查監督的權力。
比如朝堂三省六部,中書省制定戰略,尚書省來戰術執行,門下省專門負責監督。
再比如州府,刺史負責制定戰略,各曹參軍負責戰術執行,錄事參軍負責監督 又比如縣衙,縣令負責根據州府的命令制定戰略意圖,縣尉來執行,主薄或者縣丞來負責監督。
其他的行政部門基本也是這個套路,雖然具體的細節多少有些差異,但是總體的套路都是一定的,這就相當于朝廷把創建了一個部門管理模型,然后用這個模型套在每一個獨立的行政部門上,直白來說就是打圈套小圈,但是每一個圈圈的內部規則都是一樣的。
但是,在大唐的這套行政體制中,唯有御史臺是個例外。
就執掌來說,監察百官。
這個工作范圍有有點意思了,你是御史,你監察百官,有了結果怎么辦?
兩種可能。
其一,找他領導,讓他的領導好好管管。
其二,找自己的領導,把這件事情回報給自己的領導,讓自己的領導去根據實際情況處理。
御史臺層級一共是五級,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
這里面誰是你的領導?
一級一級上報嗎?還是直接找御史臺老大御史大夫?
答案,是都不對!
正缺答案是,天子!
這也是為什么監察御史一個區區八品官都需要天子親授的道理所在——你是天子的耳目!
事實上,大唐御史臺,是完全跳出了大唐官員體制的一個特殊存在,設立的根本目的,是為天子收集消息、監察百官的所在。
欸,這個就有意思了,御史中丞可以直接向皇帝報告事情,監察御史也可以向皇帝報告事情…
演變到了最后,就得出了大唐御史臺之中一種比較奇葩的現象——各干各的!
你是監察御史,負責監察刑部的工作,好,你就管刑部,別的部門不用你管,被人也不會觍著臉把手伸到刑部去。
你是殿中侍御史,上了金鑾殿,就負責朝會的會議幾率,哪怕是御史臺老大御史大夫,也可以想噴就噴,他不但不能收拾你,還得乖乖認罪。
你是監察御史,只要御史臺給了派了單獨的任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說了算,需要的時候可以向御史臺求援,你只要不開口,御史大夫、御史中丞最多是能夠把你叫過去了解情況,卻沒有強硬的行政權力在指導你如何完成任務,當然,你要是完不成任務,人家就有處理你的資格了,但是,至少在你領受任務期間,他們沒有處理你的權力。
謝直現在的情況也是如此啊,河陰縣漕船被劫一案,已經到了他的手上,把黑衣悍匪一網打盡,卻獨獨跑了匪首何幫主,嚴格來說,謝直身上的這個獨立案件還沒有查完,他回到洛陽去御史臺和李尚隱又取得了“繼續追查”的權力,那是人家謝直懂事,作為新人給名義上的領導面子,要是犯渾的話,他就不搭理李尚隱,照樣還是可以繼續追查下去,李尚隱就算心里不樂意,也不能多說什么。
人家可是御史臺的老大,尚且如此,你杜九郎一個新晉的監察御史,有什么資格對謝直的對立人物指手劃腳?
謝直給他一句話頂回去都是客氣的,這要是想往大了鬧,薅著杜九郎脖領子去御史臺,連李尚隱都得嫌杜九郎多事!
“你為什么抓林會長?”
面對這樣的問題,謝直能直接以一句“你管得著嗎”頂回去,就是因為杜九郎犯了忌諱!
杜九郎也沒有想到謝直這么不給面子,見面剛說了一句話就有談崩的趨勢,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那句話確實不地道,強壓了心頭的怒火,對著謝直就是一聲冷笑:
“好,好,好,果然汜水謝三郎,當河南縣尉的時候就硬氣,現在身為監察御史,更加硬氣,怪不得李大夫親自向天子建言,汜水謝三郎果然是我大唐的第一御史。
你的案子,除了天子,誰都管不著你,自然我區區杜九郎也管不到。
不過,杜某也是監察御史!身負風聞奏事、監察百官的職責!
我聽說你謝三郎僅僅憑借在押囚犯的一面之詞,就悍然抓捕了洛陽糧商總會的林會長,致使洛陽糧商人心惶惶。
故此,我身為監察御史,看在同僚的情分上才過府問上一問。
謝三郎既然如此硬氣,自然懶得回應我杜九郎了。
好,算我多事!
不過杜某看在同處御史臺的份上,還要多說一句,如果糧商人心惶惶,最終造成洛陽糧價不穩的話…謝三郎,咱們就金鑾殿上見!
到了那個時候,我倒是要看看,你面對天子,還能不能這么硬氣!”
謝直特別不待見地撇了撇嘴,根本沒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反而對身邊的謝二胖子一聲輕笑。
“二哥,看見沒,這就是我在御史臺的同僚…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混了一個‘大唐第一御史’的名頭出來…
不過看見這位杜九郎,我就知道了,要是御史臺都是這樣的廢物,我恐怕還真得當仁不讓…”
謝正聽得臉都紅了,兄弟,咱不這么自己夸自己行不?我都替你害臊!
杜九郎干脆氣得眼前發黑,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再說下去必然是自取其辱。
謝直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什么玩意兒啊!?
謝二胖子倒是心中一動。
“三郎,你剛才說要引蛇出洞,難道…就是他…?”
謝直聽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說杜九郎不是吧,可是他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說他是吧,但是這水平…實在有點對不起觀眾,要是林會長身后都是這樣的貨色,謝直倒是省心了…
就在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的時候,二叔謝璞下值歸來,問了家仆謝直的所在,連官服都沒換就過來了。
謝璞一進偏廳,謝二胖子就嚇了一跳,屁股上跟裝了彈簧一樣,噌的一聲就站起來了,一臉慌亂,趕緊解釋,“啟稟父親,今日孩兒跟著河南縣戴捕頭一起追尋王公子的蹤跡,以此全同窗之義,如今也算是稍有頭緒,因為涉事之人三弟曾經見過,這才前來和三弟了解一番,孩兒…”
讓謝二胖子意外的時候,二叔謝璞竟然沒心情搭理他,瞥了他一眼之后,就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謝直,還是一臉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這回連謝正也感覺到不對了,什么情況這是?
謝直也懵啊,最近家里沒事啊,別的…?我就抓了個林會長,準備打草驚蛇,跟二叔也沒關系啊…
謝直心中疑惑,便直接開口,“二叔,可是…有什么不妥當?”
哪想到,一句話出口,謝璞仿佛就像聽到了世家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聲振寰宇。
“哈哈哈…不妥當?有什么不妥當的!?那真是妥當得很啊…哈哈哈…”
說完之后,竟然笑聲不斷。
謝直兄弟倆面面相覷,這是…撒癔癥了!?
謝璞笑了半天之后,在緩緩停下笑聲,臉上依舊笑容不減,對迷迷糊糊的謝家兄弟說道:
“今天,河南府少尹嚴安之找到了我,他說要替楊士曹向我帶句話…他說…哈哈哈…”
說著,竟然再次大笑不止。
謝直聽了,卻臉色一變。
楊士曹?
楊铦他爹,楊玉環的三叔?
他找二叔謝璞干什么!?
謝直初至洛陽的時候就曾經聽說過,他二叔謝璞身為河南府法曹參軍,楊玄璬身為河南府士曹參軍,說是同僚吧,雙方卻水火不容,楊玄璬出身弘農楊氏,自然看不起謝璞這樣的小門小戶,謝璞明法出身,卻也看不起楊玄璬這樣尸位素餐之人,兩人也不知道是八字不合還是怎么的,本來相互之間就有點不待見,結果在工作對接上也是磕磕碰碰,謝璞脾氣多火爆了,著實落了楊玄璬的幾回臉面,然后這仇就算結下了。
后來隨著謝直的崛起,汜水縣收拾楊龜壽,洛陽城楊铦三吐血,這仇算是越來越大,到了最后,謝直幾張大字報貼到河南縣的八字墻上,不但氣得楊铦吐血在床上躺了半年,連帶著徹底毀了弘農楊氏一家女眷的聲譽,單純從結仇這個角度來說,謝直絕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他二叔可是強多了…
不過呢,把楊铦氣吐血之后,謝直也在納悶,楊玄璬干啥去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說兒子吐血,就是弘農楊氏的臉面都被謝直扔在地上摩擦,他堂堂一個家主就不出面,還能怎么沉得住氣呢?
結果后來一打聽,想多了,人家忙著呢,別忘了他的職位,士曹參軍,主要就是管理百姓勞役、修橋補路這些事,從開元二十三年天子駐蹕洛陽之后,又是興建河陰倉,又是疏通通濟渠的,還有一個堂堂宰相裴耀卿親自掛帥監督,他一個河南府的士曹參軍還不得被支應得團團轉啊?
據說,楊士曹都半年多沒回家了…也就是說,謝直和楊家正式放對的時候,人家正在忙工作呢,實在沒空…
要是這么說起來,這還是謝直抵達洛陽城之后,第一次聽聞到楊玄璬的消息…
不過,謝直又開始納悶了,以楊家和謝家這樣的敵對關系,能有什么事情讓謝璞高興成這樣?
謝璞終于笑夠了,喘著粗氣對謝直說道:
“嚴府尹幫著楊士曹帶了個話,他想與我謝家結親,指名道姓,說要把他楊家女兒嫁給你謝三郎!”
謝直一聽,腦子頓時翁了一下,一連串的人名出現在腦海之中。
楊國忠、楊玉環、秦國夫人、虢國夫人、韓國夫人…
就特么這幫坑爹的貨!
結親!
鬧呢!?
老楊家這幫人,堪稱中國歷史上最能坑人的一幫親戚,無出其右者!
誰敢跟他們結親,那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想都別想!
謝直這個時候也反應過來,謝璞為什么這么高興了,謝楊兩家水火不容,恨不得到了刺刀見紅的程度了,楊家卻主動提出要結親,這是什么!?這是徹頭徹尾的低頭臣服!二叔謝璞據說上任河南府法曹參軍以來,就沒干過別的事兒,就跟楊玄璬別苗頭了,現在楊家主動認輸,他能不高興嗎?
但是你高興也不能拿我的終生幸福開玩笑啊?
甚至不僅僅是謝直的終身幸福,這是拿著整個謝家的命運開玩笑!
你想想,李老三貴為天子,娶了楊玉環,都沒抗住老楊家這幫坑爹的親戚,咱老謝家不過是汜水縣一個豪強而已,咱這小身板能行嗎?就算謝直再自負,也不敢拿老謝家跟皇族去比較啊!
真要是娶了老楊家的姑娘,嘿,安史之亂爆發不爆發的,他不知道,他就知道,估計還沒等安史之亂爆發呢,老謝家已經燃這幫坑爹親戚坑得不要不要的了!
此事,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