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州島,江戶城。這座城的規模還不算大,平民區居住著一些小商販和手工藝人,以及從事水上運輸的住戶。貴族區則以內大臣西康雄太郎與正妻、側室的宅院為核心,向四面擴展開去,這里綠樹成蔭,環境幽雅,是公認最適宜居住的地區之一。
但是這位身形矮胖的內大臣閣下如今并不在宅邸之中,江戶城南面一處城堡的雉堞旁,西康雄太郎身穿米色的織錦直衣,沒有戴帽子,露著剃成月代發式的頭顱,那是多年征戰保留下來的頭發式樣。內大臣正在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江戶灣,暮春初夏時分,陣陣海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自從四年前,他心愛的長子西康秀忠被攝政大人以“妖邪不詳之人”的評語勒令切腹自盡之后,西康雄太郎就經常會來到城堡的頂部,遠眺海灣,良久不發一語。
“秀忠吶,今年的櫻花,都已經凋謝了。”西康雄太郎低聲喟嘆著,“而為父,也愈發覺得筋骨衰老,不似當年矣。”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和對話之聲,西康雄太郎知道是次子西康近忠和侍臣伊達長政。他并沒有回頭,只是問道:“攝政大人的征召令,還沒有來么?”
“是,還沒有來。”西康近忠微微低頭,恭謹說道,“不過兒子聽說,兵部卿加藤大人的軍隊,登岸之后進展得十分順利。”
“這樣啊,那么伊達君,你以為如何呢?”西康雄太郎依舊和顏悅色地問道。
伊達長政頭束總發,面容俊秀,一身緇衣,腰間佩著一把近四尺的長刀。聽見家主的詢問,他沉吟答道:“使團回國之后,奏稱唐國如今群雄并起,四面割據。依小的之見,欲取中國,此實為千載難逢之良機。”
“看來成算很大呀。”西康雄太郎喃喃自語。
他仰頭望著藍天白云:“征召令不會來了,攝政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我的態度。因此,他也已經不再指望我的軍隊會懷著必勝的熱望踏上唐國的土地。”
“可是——”西康近忠急忙喊道,但是卻被父親所制止:“不必再說了,咱們就在關東,安心地夯實自己的功業。”
西康雄太郎終于轉過身來,他的面容之上已經隱去了思念長子的憂傷,換上溫和地微笑:“伊達君,你還是去一趟石山城罷,去見一見攝政。去告訴他,我的擔憂依然沒有改變,可是如果他想讓你去新盧,請,一定要聽從攝政大人的命令。”
“是,小的今日就動身。”
“路過關原之時,請記得去瞧瞧令師。”西康雄太郎又鄭重囑咐,“聽聽他對跨海之征,有什么見解,然后,你遣人回來轉告于我。”
伊達長政神色遲疑,但還是低頭應命:“是,小的知道了。”
年輕的旗本退了下去,西康雄太郎的面容慢慢變得猙獰起來:“前年,羽田智二急癥不治,下葬的時候,有人就悄悄對我說,羽田家的天空,已經開始變得陰暗起來了呢。”
“許多人都認為,他才是羽田家族中唯一頭腦冷靜清醒的人。”西康近忠輕聲說道,“可是,如果攝政很快地進入了燕京城——”
次子言語之中流露出的惶惑之意,讓西康雄太郎心下也有些憂懼。盡管城堡頂部視野開闊,他還是忍不住四下瞧瞧,確定附近無人偷聽,他才說道:“藤澤先生似乎也很是反對這次遠征吶。聽說,燕京城富麗奇巧,人間罕見,那位樞密院都統郭繼恩,年少志高,雄才大略,不亞于羽田攝政。難道唐國這次,就不會發兵解救新盧?”
“治部卿從燕京回來說,唐國上下,都在預備向南面發起討逆戰爭。新盧外藩屬國,唐國會出兵救援嗎?”
“討逆啊——”西康雄太郎沉吟不已,“這就很考驗統帥的決斷啦。”
然而伊達長政選擇的是海路,他帶著扈從們登上了前往石山城的海船。這就意味著,他絕不可能從關原路過,也就絕不可能去見他的老師。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內大臣閣下正在側室三河松姬的宅院之內用晚飯,他沉默了許久,才擺手道:“知道了。”
在氣勢雄壯的石山城天守閣,伊達長政覲見了身材矮小的攝政大人。羽田智秀臉形干瘦,雙目精芒顯露,卻帶著淡淡的嘲笑之意:“西康大臣遣你來此,是為補過嗎?”
“不,內大臣依然堅持他的看法。”伊達長政長拜不起,語氣卻十分從容,“但是攝政既為百官之長,是以內大臣遣小的來此,聽候攝政大人的吩咐。”
“他依然不看好這次跨海之征,這就是我為什么沒有征調四萬江戶軍的原因。”羽田智秀眼睛微微瞇著,“西康大臣說,剿匪的事務還很繁重,那就讓他安心留在江戶鎮守罷。至于你,你能替代他?”
不等伊達長政回話,他就嗤笑一聲:“那你就去新盧罷,去加藤將軍帳前,聽從他的指揮。”
于是伊達長政的這支小軍隊,就乘船越過對馬海峽,從釜山登上了新盧的國土,然后一路向北,直至開京城下,趕上了遠征大軍。
新盧行宮昌熙宮,如今是遠征軍的大本營。遠征軍總大將、兵部卿加藤至輝深深皺起了眉頭:“這就是攝政大人遣來的預備軍?”
“預備軍尚未出海,”伊達長政恭敬行禮,“在下僅是代表江戶軍而來。”
殿內的軍官們,齊聲哈哈大笑起來,左兵衛尉小野中玉出言譏諷道:“江戶軍果然驍勇善戰,想必右衛門這區區四百人,就能抵得上一個萬人隊了!何如右衛門這就領兵前去攻打柳京,一定能馬到成功?”
伊達長政站起身來,神態沉靜:“小的唯總大將大人之命是從。”
“罷了,”加藤至輝無奈擺手,“你去北條君處,歸他指揮!”
伊達長政微微一愣,北條雄信,那可是他的師兄啊。
“伊達長政右衛門?”
“是,”伊達長政回過神來,“小的這就過去。”
倭軍各路并進,迅速瓦解沿途義兵自發組織的抵抗,直抵柳京城下。倉皇無措的平真王由殿前軍指揮使李承順護衛,拋城棄國匆匆向北出逃,一路狂奔五百里,越過訾水進入遼寧道境內大行城。接著又遣使向沈陽求救。
此時的燕京皇宮政事堂內,幾位中書、尚書猶在激烈地討論新盧國兵事。靳宜德、王行嚴都認為應暫時不予理會新盧國君臣的請求,全力應對南征事。與霍啟明一道參與大軍輸供支應等事務的戶部尚書宋鼎臣深知打仗耗費之巨,是以也贊成靳相之見解:“以眼下新盧國內情形而言,即便我大軍相援,彼亦無法提供糧草,須由營州燕州兩處供糧應戰,民伕車輛,也都要往訾水畢集。”
言下之意,出援新盧是一筆折本的買賣,最好別去做。
“就是怕這禮曹判書并非危言聳聽,”盧弘義拈須沉吟,“則營州軍非但不能入關,還得調往訾水西岸以為布防。”
靳宜德一聽就急了:“營州軍六萬精銳,若不能入臨榆關助陣,這中州之戰定然不能速決。如今西面有圖韃蠶食我華夏之土,東面馬世仁待價而沽,淮南之徐逆亦是虎視眈眈,咱們若是不能速決,將來形勢,愈發難料也。”
他轉頭對蘇崇遠拱手道:“此事還請蘇相致書都帥,率三軍健兒,挾大勝之余威,鼓勇而進,早克東都!”
“言之有理,”蘇崇遠點頭道,“老夫這就遣人急往館陶去見郭都帥。”
“照靳公此語,咱們之所為,只好稱做,顧頭不顧腚。”一直沒有做聲聽著幾位大臣議論的霍啟明面露譏諷之色,“別是一頭重入東都的體面風光,另一頭卻是沈陽等處落入倭賊之手,到得那時,咱們就成了天下的笑話矣。”
“所謂假道以犯中國,不過是新盧君臣一面之詞。”靳宜德很是不快,“此事說到底,不過是兩個藩國之間競斗。那倭國攝政之舉,雖是悖德無義,畢竟疥癬之疾,咱們教營州軍留一兩師人馬,以為布防,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