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王尚做完早飯出來叫學生們用餐,看見她們一群人站在二樓走廊眼望樓下,目光里有掩飾不住的嫌棄。
他往下面看了一眼。
孟書娟與一個戴著眼鏡,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坐在長椅上,不知道在講什么。
他記得昨日長谷川來時這個男人曾在門前觀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吃飯去,都吃飯去。”
把那些女學生趕到食堂,王尚去了史蒂夫的房間,之后兩人在中年男子出門前攔下了他。
通過交談得知來人姓孟,是孟書娟的父親,以前在交通部任職,現在是長谷川的部下。
本來他是可以隨軍離開南京城的,但是關鍵時刻留了下來,還當了日本人的翻譯,甘愿背負漢奸罵名。
他這么做不為別的,只為有機會帶女兒離開。
日本人攻入南京城前,他對孟書娟說當日輪船余票不多,要她先行過河,作為交通部的官員,明日會安排更多汽船轉移文徹斯特教堂的女學生。
孟書娟沒有聽他的話,選擇第二天跟同學一起走。
其實哪里有什么“更多汽船”,那只是他用來哄女兒離開的托辭。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連自己的親友都顧不上,哪里還有能力去幫助教會學校的女孩子。
王尚聽完他的話,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個世界上沒人愿意去做野獸,但是很多時候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做野獸。有些重要的東西是需要用生命守護的,即使被人不理解,即使永負罵名。
王尚尊重這樣的人,不會去評判孟父行為的對與錯,因為每個人對正義與邪惡,正確與錯誤都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標準。
史蒂夫把一份清單塞進孟書娟父親的口袋里,他說自己需要清單上的東西來修理院子里那輛卡車。他信不過日本人,不能坐以待斃。
孟書娟的父親面露為難,但是最終沒有拒絕。
王尚與史蒂夫回到廚房的時候,發現情況有點不對勁。
孟書娟一個人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眼睛里噙著淚水。對面是同仇敵愾的女學生------夏思雨跟汪小珍也在其列。
王尚記得兩人在來這里的時候聽到過“漢奸”、“都是你害的”、“日本人的走狗”這樣的呼聲。
史蒂夫完全不理解她們為什么會分裂,他實在理解不了中國人那種國家利益大于家人生死的思維方式。
“你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用英語大聲說道:“孟是一位父親,他只是做了父親該做的事情,你們不能把對于他的仇恨轉移到孟書娟身上。”
女學生臉上的怒意消了一點,然而目光依然飽含鄙夷。
王尚走到孟書娟面前,抽出兜里的手帕遞給她,然后貼近她的耳朵小聲說道:“你的父親是好人,他不是漢奸。給日本人當翻譯的事情是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人授意他做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拿到南京城的交通路線圖,找出一條轉移難民的路徑。而且他已經答應史蒂夫去找修理庭院里那輛卡車的工具。
他是一個英雄,甘愿背負罵名的英雄。”
他握著孟書娟的手說道:“作為他的女兒,你應該感到自豪與驕傲,而不是厭惡。想想你爸的委屈,被她們喊幾句漢奸又算的了什么呢?
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記得別跟她們講。”
孟書娟不哭了,緊緊抓著那條手帕,對著他用力點頭。
她的父親不是漢奸,她的父親是一個英雄。
她默默地走到旁邊的桌上,端起那碗稀粥一口一口喝著。
王尚從鍋里撈了半天找到一個雞蛋,用勺子盛進她的碗里。
他小聲說道:“這是給你父親幫助我們找工具的謝禮,既然他不在,你這做女兒的就為父分憂吧。趕緊吃,我可想不想它再被鬼子搶了去。”
孟書娟看著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
接近傍晚的時候,孟書娟的父親來到教堂。
他帶來了史蒂夫要的修理工具,還有一張有效期很短的通行證。
他說為了做這些,他的計劃泡湯了,日本人已經不再相信他。
他還說既然孟書娟執意要跟同學們一起走,他只能把女兒交給他們了。
王尚對他鄭重地道了一聲謝謝,把他送到門口,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院墻外面。
史蒂夫拿到工具后去西面修理卡車,王尚準備去看看孟書娟與那群女學生的狀態,有需要的話安撫一下她們。
然而才走上二樓,怡春從旁邊的走廊里沖出來,抓住他的手便往里走。
廚房里亂成一團。
戴安娜與玉墨急的團團轉,紅菱氣的直罵臟話。
“兩個蠢女人,情況已經夠危險的了,還要給我們添亂。”
小蚊子在旁邊哭著說道:“豆蔻說戴安娜喜歡聽她唱歌,她想給戴安娜唱秦淮景,但是琵琶一根弦彈不了,如果有四根弦就好了。香蘭一直攛掇她回去翠嬉樓拿琴弦,昨個兒她們沒有動,可是今天…今天就不見了。”
王尚問道:“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小蚊子說:“就剛才,那個被女學生叫做漢奸的人進入院子前。”
聽起來那兩個人似乎是趁孟書娟的父親與門口守衛糾纏的時候溜出去的。
王尚沉吟片刻,安慰她們道:“你們先別急,我去找門口的日本兵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出去。”
“現在的南京城那么亂,遇到危險怎么辦?”玉墨搖頭說道:“不,你不能去。”
“沒事的。”王尚說道:“我可以找日本人要一張臨時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