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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名左軍士卒,姬烈。

  “還給你!”姬烈咆哮,箭申弦而出。

  這是一次成功的突襲,弓箭對弓箭,比誰更快。

  李長文明白了,這是一場復仇,射姬烈那一箭的就是蕭士,現在他要討回,以一模一樣的方式。

“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家伙…啊不,真是個恩怨分明的好漢!”李長文脫口而出,不愧他機靈的名聲,這個時候他還擔心姬云  烈聽見了。

  蕭士無處可躲,品字形的三個人堵住了他閃避的路,正面則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障礙物,一箭破空而來。

  蕭士在瞬間張弓,他居然選擇了回射!

那是神乎其技的箭術,姬烈和蕭士之間,不過百步的距申,這個距申上姬烈只需微微抬高手臂,箭路只是微微彎曲  只是兩次眨眼的時間。但是蕭士就是在這兩次扎眼的空隙里,對空射出一箭。

  箭路和姬烈一模一樣!

  “躲開!”革牽大吼。

他是戰場上的老手,意識到蕭士那一箭很棘手,太快了,而且在黑暗中看不清來箭的方向,姬烈又在馬上,閃避并不自如  相殺之箭,生死看的是雙方的運氣。

  革牽踏上一步,卻未趁機進攻。他在意姬烈的生死,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黑暗里看不清的兩支箭上。

  姬烈的黑馬長嘶著站住,和蕭士之間只剩下十丈的距申,兩人借著冷冷地對視。

  蕭士伸手摸了口,姬野也伸手摸了摸戰馬的前胸。

  “沒中…”

  “沒粽…”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嘟噥,只是口音略有些區別。

  沒有一支箭命中,盡管剛才的一瞬間,兩個人都感覺到黑暗里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都有了將死之心。

  風聲雨聲里,忽然響起“沙沙”的聲音,地面微微震動,聲音越來越大。

  七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滾沙峪的一側,矗立了幾百年的沙山似乎正在…微微地顫抖。

  “滑沙!”燕師父的聲音嘶啞。

  “早梭不要騎馬!仄里騎馬四鑿死啊!”蕭士怒吼,狠狠地打了聲口哨。

  一串“希律律”的長嘶,又是一匹烈馬從黑暗中馳來,一匹暗青色的墨玉錐,四蹄純白,神駿異常。

  革牽這才明白為什么蕭士敢于以一敵三,其實并非對于自己的箭術太過自信,而是他早已伏下了一匹駿馬,一旦不敵,掉頭上馬就逃。

  蕭士翻身上馬,向著滾沙峪的另一側狂奔而去,飛揚的沙塵在電光之下仿佛大海在漲潮,浩浩蕩蕩而來。

  “都護!”姬烈大吼。

  革牽向著姬烈奔去,姬烈拉了他一把,革牽翻身上馬,兩人共騎一匹,戰馬也是發足狂奔。

  李長文已經跳了出去,在濕漉漉的沙地上把那只比命還要緊的鐵盒子摳了出來,急忙揣在懷里。

  “別傻愣著了!”嚴師父帶馬過來,一把把他拉上馬背。

  “老則,里好壞!”蕭士扭頭,惡狠狠地說。

  燕師父坐在他背后,在蕭士急于逃命經過燕師父身邊的瞬間,燕師父猿猴般跳起,輕盈地落在蕭士的馬背上。蕭士也是燕師父長刀架在脖子上才覺察。

  燕師父一愣,才明白他說的是,“老賊,你好快!”

  “怎么還有一個!”蕭士驚得瞪大了眼睛。

  季驂坐在燕師父背后,他這匹罕見的駿馬上,居然坐了三個人!

  “少廢話!快!不快就死了!”燕師父低吼。

  三匹馬,七個人,被海潮般的流沙追逐著。他們不敢回頭,背后是雷霆般的巨響,仿佛是一只巨獸,奔行著吞噬著,要把整個世界都吞掉。

  可怕的沙塵氣味越來越近了,李長文鼓足勇氣扭頭看了一眼,心膽俱喪,足有兩人高的沙墻追逐在他們背后,鋪天蓋地。

  “逃不掉了。”嚴師父大聲說。

  “不…不會吧?”李長文尖叫。

  “沙浪過來的時候,盡量往高處跳,雙手護在胸口抱緊,別讓沙浪把你的肋骨壓碎了。”嚴師父說。

  這一刻如果從前方看去,這個老家伙目光炯炯,表情冷硬如鋼鐵。

  但是李長文看不見,李長文只能點頭。

  “跳!”嚴師父一扯李長文的衣領。

  兩個人同時躍起,沙浪吞噬了他們。

  李長文覺得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手緊緊地捏住,大力地揉搓,幾乎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擠了出來,濕潤的細沙灌入他的鼻孔里、耳孔里、嘴里。他竭盡所能地蜷縮起來,仿佛一個嬰兒,唯一一個念頭就是“雙手抱緊”,嚴師父這個老家伙居然有這樣的經驗,一點都不錯,如果不是這樣,流沙隨時可能把他的骨頭擰斷。

  李長文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慢慢地恢復過來,周圍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一片死寂。

  “沒死?”李長文心想。

  確實不像是死了,整個人埋在濕潤的沙子里,滿嘴都是沙子味道,眼皮里也不知道進了多少沙子,磨得眼睛生痛,只想流淚。

  李長文有些驚喜,隨即又驚恐起來,就算還沒死,可是這樣活埋在沙子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條。

  “不行!得想辦法!”他想。可是手腳都不能動彈,這些沙子干燥的時候好像并不那么重,可如今濕水了,像是淤泥那樣黏,雙臂雙腿想動一分都難。李長文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全身像是蛇一樣扭動,既然胳膊腿都無法動彈,只好靠腰力了。他集中心念,想像自己便是一條沙蛇,正在一點點往外鉆。

  腦袋上忽然輕了,李長文感覺到一股新鮮空氣涌進肺里,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悅讓他不由得張口大喊。

  頭頂萬里星光,夜空居然放晴了。

  “居然最后一個也沒死。”有人在他背后淡淡地說。

  李長文大驚,猛地扭頭,他身子埋在沙里動彈不得,這一扭頭簡直要把他的頸椎也擰斷了。

  燕師父一顆腦袋平平地擱在沙地上,正在抽煙。

  “啊!”李長文尖叫。

  “叫什么叫什么?”燕師父說,“我下半截身子還在,只是埋在里面了,我看你,你也是一顆腦袋擱在沙地上。”

  “我們大家都是幾顆腦袋擱在沙地上。”旁邊有人幽幽地嘆了口氣。

  李長文往另一側一扭頭,看見一排四顆腦袋,嚴師父、革牽、姬烈和季驂。

  “不過也算是大難不死了,這場雨下得透,沙濕了,滑不遠,否則我們幾個都沒命了。”嚴師父又說。

  “可惜沙濕了也爬不出去,”革牽嘆氣,“原來還以為自己有點力氣,可是埋在這片沙里只露個頭,一點力氣使不出來。”

  “沒有頭朝下埋就不錯了。”嚴師父說,“都是都護的洪福。”

  “我還想說是借龍大掌柜的運勢呢。”革牽笑笑。

  “若是能活命出去,答應都護的四成,一分不少地奉上。”嚴師父說。

  “慚愧慚愧。”革牽說。

  “冊越里心滿意足了?”有人在一旁說。

  李長文扭頭,看見好一顆英俊的頭顱也擱在沙地上。蕭士就在不遠處,不但露出了顆腦袋,還有一條胳膊露在外面,正解開頭巾抖去里面的沙子。

  “為了四成貨物的報酬,幾乎死在這里,也能叫心滿意足?”

  “他嚴師父在仄片戈壁里來往一趟,掃說三五倍的利潤,我森為馬則取茲有道,關你策越何四?你要四早開口,我辣八層分你一半又有森么不可以?何必冒險?”蕭士埋在沙里動彈不得,一腔怒氣無處發泄,不由得對革牽瞪眼。

  “你個馬賊…什么叫取之有道?”李長文忍不住搭腔,反正現在他也埋著,蕭士也埋著,他總不至于怕蕭士過來打他。

  “我搶也四靠力氣!”蕭士振振有詞。

  “還有臉說這種鬼扯的話?不是你我們能落到這種地步?”燕師父怒了,卻苦于身陷浮沙中,拿蕭士沒什么辦法。他也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摘下煙桿別在耳朵上,四顧沒有找到石頭,抓起一把沙子擲向蕭士。

  蕭士沒有防備,滿頭滿臉都是沙子,眼睛都迷住了。他箭術精絕,平生沒有被人這么偷襲過,怒而也抓起一把沙子回擲。

  雙方你一把我一把,瞪圓雙眼,竭盡全力。無奈沙子擲不遠,到了李長文頭頂上就力盡了,紛紛灑落。

  “要活埋人吶!”李長文閉著眼睛大喊,在這么下去,他好容易冒出來的一個頭又得被埋上了。

  蕭士一愣,從解開的頭巾里抽出幾支鐵棱,夾在指間,直指燕師父。

  “里信不信我色你的狗頭?”蕭士怒喝。

  “有總你就色啊!”燕師父毫不畏懼,厲聲回斥。

  “喂,燕師父,你怎么也色啊色的…”李長文小聲說。

  燕師父一愣,心里一股鼓蕩的氣消散了,默默地把手里的一把沙子灑在一旁,摘下耳朵上的煙桿,悶頭自己抽。

  “諸位老少,咋們省點兒氣力行么?好長時間,也不見我那些兄弟轉回來找我們,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們現在連騰出只手來喝口水的余地都沒有…患難中人,大家好歹各讓一步。”嚴師父幽幽地嘆了口氣,扭頭看著西邊。

  “現在大家同患爛,不色你了。”蕭士放下握鐵棱的手,把頭扭開了。

  “喂,姬大兄,你倒好閑情,看什么呢?”李長文扭頭看見姬烈一付沒事人的樣子,仰頭望著夜空。

  “看天氣,雨停了,明天可能是個晴天,會出太陽。”姬烈淡淡地說。

  “看不出姬大兄你倒是個讀書人,”李長文想豎起大拇指贊他一下,無奈大拇指也壓著,“這當口還有心情夜觀天象。”

  “如果出太陽,白日里會酷熱,我們又沒有水,如果沒人來救我們,我們會被曬成人干。”姬烈說。

  “姬兄弟說得有道理。”革牽也說。

  “我們還有口氣好么?你就別說那么喪氣的話,你說點好聽的,等到我們真的快死了再說喪氣話行么?”李長文絮絮叨叨地。

  “可以,明天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接著下雨。”姬烈面無表情地說。

  “你這話聽著就絲毫不可信。”李長文的臉比黃連還苦。

  頭頂星光閃耀,照在戈壁上,巖石細沙都泛著微光,仿佛是片浩瀚的大海,七個人漂泊在這片海上,不知去向何方。

  鐵馬聲。

  李長文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鐵馬聲在他耳邊徘徊,有時候很近,有時候遠在天邊。“鐵馬”其實是檐鈴,宛州大城里樓閣連云,四角卷檐下掛這鑄鐵風鈴,起風的天氣叮叮當當,高高低低,說不清是清越,古樸或者蒼涼。

  恍惚間李長文覺得自己在家中午睡,嘮叨的老娘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進來探探他有沒有睡著。

  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濕潤的花香。

  一定是在家里午睡吧?剛才那些都只是做夢吧?什么戈壁灘?什么左軍軍?什么馬賊窮就窮一點,誰會為錢把命送掉啊?在家里床上滾一滾,舒服賽神仙。剛才那夢多可怕,一群人被埋在沙里,爬不出來也陷不進去,頭頂就是驕陽烈日,慢慢把沙曬干了,把人也曬焉了,汗水一個勁兒的涌出來,又被沙吸干,感覺自己就要變成干尸了,腦袋里嗡嗡響,似乎有十萬只蒼蠅在飛。

  想到那個夢李長文就覺得燥了,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嘴唇毛毛糙糙的,好似干裂開無數的口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家里好好呆著嘴唇會干成這樣,宛州可是濕潤的地方一年四季的風里都帶著雨意。

  “要是下點雨就好了。”李長文昏昏沉沉的想。

  這么想著真就下起了雨,清亮的水點灑在李長文的頭上臉上,一絲絲涼意沁入皮膚的縫隙里,那叫舒爽,透遍全身的舒爽。李長文簡直想要哼哼兩下。接著有什么極柔嫩的東西,濕潤的東西觸到了他的嘴唇,就像是舔新鮮的奶酪,李長文忽然覺得有點餓了就把舌頭伸了出來。

大熊貓文學    世蹉跎兮自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