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看見一條足有一掌那么長的蜈蚣,正從客人那邊游向自己這邊,掠過自己去了門邊,從門上一條窄縫鉆了出去。他這才注意到遠不止是一條蜈蚣,這間屋里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蟲子,蜘蛛、蟑螂、臭蟲,從各個角落里鉆出來,游上墻壁,成群結隊地從門縫窗縫里往外鉆。
酒肆冬天有很多小蟲子并不奇怪,外面冷,還活著的蟲子都躲到這里來了,李長文打掃的時候看見過一條桌縫里頭接尾尾接頭一長串蟑螂。但是它們都蘇醒了,不顧一切地要離開這間屋子,不管外面是成千上萬的鳥兒。
李長文額頭上直冒冷汗,他有種感覺,這屋子已經被什么不祥的東西籠罩了,比如死兆,所以連這些蟲子都嫌棄屋里的兩個人了,寧愿死在鳥嘴里,也不愿在這個地方多呆哪怕一刻。
“你你你…”李長文顫巍巍地指著客人。他看清了,這些蟲子逃離的軌跡沒有例外地背離客人,蟲子們是要遠離這個人。
風從窗縫里吹進來,掀掉了客人頭上的兜帽,他的整張臉暴露出來。客人慢慢地側過頭看了李長文一眼,李長文頭皮發麻,一股惡寒從背脊直沖上腦。
他沒有眼睛。那張臉是沒見過的人永遠不能想像的,只有下半張臉是正常的,上半張臉上五道詭異的凸起,以鼻梁為中央展開,像是一面打開的小扇,又像是有人把五指伸開按在了客人的臉上,經過太久之后指骨和面骨長合在了一起,眼睛被那五條骨棱遮住了。
“不必怕。”客人低聲說。此刻他不再是無家可歸的野狗了,他的氣度威嚴沉凝,如同皇帝。
“怎么可能不怕啊?”李長文都快哭出來了。
外面傳來了“嗚嗚”的哨音。那些圍繞著屋子疾飛的鴿子忽然不再躁動了,也不叫了,嘈雜的聲音消失,朔風吹雪的聲音再次清晰起來,屋里只有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微響。
李長文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屋頂,聽著那個清越孤寒的鴿哨聲從破洞里鉆進來。他只能等著了,不知道下一刻什么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果從取暖酒肆的屋頂往下看去,落滿雪的屋子被一片黑暗籠罩了,成千上萬只鴿子落滿整個屋頂和屋子周圍一片,它們的漆黑的羽毛把什么都擋住了。白雪覆蓋的大地像是一張白紙,以取暖酒肆為中心,是一個極其突兀的墨點。墨點上千萬點螢光,同時閃亮,同時熄滅,那是鴿群同時開合眼睛。
“時間到了。”客人輕聲說,扭頭看著李長文,沉默了很久,“就這樣吧,謝謝。”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李長文根本沒法阻止他,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后,看不見的力量如同海潮一般向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奔涌著咆哮著,穿透了李長文的身體。李長文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戰栗,這時連“皇帝”二字也無法比喻男人給他的感覺。那是——
壁立千仞的威儀。
門前的鴿群被客人驚飛而起,在半空中略微盤旋之后,一起探出鐵一樣的爪子,抓向客人全身上下每個角落。客人憑空揮手。沒有鴿子能夠觸碰到他的身體,在距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鴿子們紛紛墜落,黑羽冉冉地落在雪地中。客人在雪地中狂奔起來,沿著進山的路。
雪落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