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微星繁,烏鵲南飛。
浩瀚的星河綴嵌在無盡漆黑的虛空之上,蒞臨洛邑,鴛娥也因這閃耀璀璨的群星失去了顏色。
一點赤紅突兀地居于這星群之中,妖異如血滴地鑲在這片銀色的光輝之中…這是熒惑。
在其旁邊,即使是平常最耀眼的紫薇也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熒惑星居于東方,紫薇黯微。
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它被認為是戰爭、死亡的代表。
熒惑又名赤星、罰星、執法。又視在東方叫懸息,在西方為天理。
今日是懸息….
今日是惑星直列,群星匯聚之日…今日是熒惑主宰,紫薇暗淡之日。
監星司亂作一團…無他,天子剛病下一年,大王子主政之機居然出現如此天象。
這豈不是說…大王子主政,朝綱崩壞,禮樂崩塌?
王宮外殿,祖廟側廳。
主監測惑星動向的火正此時正將今日觀測所得的成果顫顫微微地遞給眼前的一位老人。
老人正襟危坐,看上去年齡很大,似乎已過耄耋…他有著仙鶴羽毛般雪白的頭發,瀑布似地潑在純白的大褂上,他有著臘月瑞雪般雪白的髯須,有序地懸掛在下顎上,直直地垂在盤坐的裙擺之上。他皺起的皮囊如同疊瓦狀構造的沉積巖石一般,一層一層耷拉著。他的眉型如刀,眼神如鷹。
老人是監星司正,亦是當朝國師。
他從寬大的袖中伸出干枯如柴的手,接過火正遞來的卷宗,然后方方正正地鋪在身前的案牘上。
他的嘴唇微動,口中喃喃…這是在默讀卷宗中的訊息。
火正就這么矗立在老人身前,像一座久經千年的石雕,一動也不敢動。
“熒惑主災,天下將變。“老人將攤開的卷宗收攏起來,揣在胸前,朝火正說了一句話…這是他對天象的批語。
火正聽聞老人之言,身體突然顫栗…多年在官場修煉的心性也不免動搖。
老人語氣的平淡下,勾芡的是地動山搖。
老人的話可以說是一錘定音…老人說天下將變,天下便一定會變。
無他…因為他的身份和能力。
老人姓姬…名喚魴。
老人是文王公旦的第十世孫…也是靈王之孫...
老人是如今大周王室最長者…也是王室宗親的領袖。
“我年已將近百…老天卻舍不得讓我安心合眼?“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火正不敢接話…
熒惑星的突然出現…讓他意識到自己性命難保。
自己的職責便是時刻監視熒惑的動向…
老人看了眼一動不動的火正。
他的鷹瞳盯得火正心中虛恐…連氣都不敢喘。
“罷了。”老人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文王公旦早有預言…此事天下俱知…也不關你的事。”
老人從身下的席上站起,火正眼看著老人的步子,心中愈發驚怖,喉嚨干澀。
可老人只是越過他,往門口走去。
火正感覺背后發亮,頭皮也不禁發麻。
“你還愣著做什么,滾回去。”老人冷不丁地呵斥,讓火正嚇了一大跳。
火正即刻將頭埋在地上,口口稱諾。
老人走了...沒有再理會跪在基地上稽首的火正。
過了許久,火正沒有再聽到老人的聲音...他跪伏在地上,微微側頭,透過朝服袖中縫隙去看門口...確認老人已經離開了,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短短一刻不到...火正的襟衫上下俱被汗液浸濕了徹底。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腳皆軟,只能將手去扶著最近的庭柱。
........
老人要去勤政殿,那是天子處理政務的地方,當然,現在主政的是大王子。
大王子姬曄雖然能力不出眾,但是個刻苦的人...老人知道熒惑壓紫薇一事,必然早就被送上其人的案牘之上...想必他也無心休息了吧?
老人獨自一人走在這空寂幽深的王宮之中,頭頂著的這漫天群星,如同無數只眼從上而下地俯視他。
老人的步子并不快,閑庭信步...似乎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像是信女在花園中散步。
可我們誰都知道...這件事情不只是要緊這么簡單的。
大王子正在殿中發脾氣,他是個沒什么才能的人,所以遇事不決只能發脾氣。
發脾氣并不是發泄,只是一種對于無能的不甘心?
內侍們唯唯諾諾地跪伏在地上...生怕如之前那些不長眼的官人一樣,被大王子輕易地杖斃。
大先生則坐在一旁,閉目屏氣,吐納煉炁。
他是被星夜召入宮中的...但凡大王子遇事不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這位從小的伴讀,夫子留給自己的左膀右臂。
“子路...我該如何?”大王子終于發完了脾氣,他早已揮斥了場中的內侍,如今正氣喘吁吁地趴靠在辦公的案牘旁。“我...真的就不適合這王位嗎?”
大王子緩緩起身...走向主座之上,細細地摩挲著案牘,眼中呆滯,望著大先生的方向癡神。
大先生抬起了原本閉合的眼皮,看著頹廢的大王子,不由得嘆了口氣。
“大王子...這...”
“子路...熒惑星出...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大王子猛地抬起頭,眼神中放著光彩。
大先生聽聞,眉頭微皺。
“不對...熒惑主災厄,主戰爭罹難...”大王子搖頭,口中喃喃。
大王子自從執政以來,就不斷地有人在背后指摘攻訐...在綁架案之后更甚...許多反對派的貴族卿士們甚至直言詬病...這讓大王子這幾天來愁眉不展,說是戰戰兢兢也不過分。
“大王子。”大先生開口。“夫子說過,我輩不應該理會那怪力亂神之事!”
“可這是熒惑啊!”大王子說道。“當年鎬京城破...不也是出現這熒惑嗎?”
“君子之輩,堅守正道,勤勉克己,不為外物所害心智,不為怪力所惑心神...你如今可是破了戒相,犯了忌諱。”子路依舊是鏗鏘有力,浩然蓬勃。
“可...”
”沒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子路輕易地打斷大王子的話。“君上既然將此擔子交付與你,便是相信你能扛起兼濟天下的使命...你如今在這里瘋言瘋語,除了讓你君父蒙羞,還能有什么實際的用途嗎?輕易杖斃宮侍,是仁義帝王所為嗎?如今洛邑雖亂...可其中難道不是有奸邪在王室社稷青黃相接之機搞得一些小動作嗎?如此也讓你輕易嚇住了?你幼時與我談的那些闊論高志又去了哪里?如今就算是熒惑出世...可賢明的君王是靠天象來治理國家的嗎?”
大王子聽了這番話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眼神閃現清明,不再混沌。
他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顧及混亂的儀表,走到大先生身旁作揖。
“我有良友子路鞭策...如太祖得呂公矣。”
大先生沒有動作...
著了相的人并不會輕易地因為他人的一番話就能改變自己的看法,他自己做不到,大王子也是如此。
“襄子(大王子的小名)既然把自己比作太祖,就應如子路所說一般,再勤勉克己一些,不要因為一些虛妄鬼神之說亂了心智,你須知,自己扛負的是這個天下。”就在殿中沉默之時,殿外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姬魴手持監星司的卷宗,龍驤虎步地走進殿中。
“老祖...”大王子看見來人,不由得低頭拱手,朝老人拜見。
大周重禮,雖是先君后父,可姬魴身份至高,由不得大王子不行禮。
大先生眉頭皺得更深了。
“不知老祖深夜前來...”大王子抬頭,剛開口便被打斷。
“明知故問。”姬魴將手中的卷宗遞了過去。
“老祖這是何意?”大王子心知肚明...姬魴此番來訪,必然是那災星熒惑之事...姬魴是他如今最不想見的人...無他,只要姬魴開口說這熒惑禍國,那明天無數的諫言奏章就會飛到他的桌前...又要有無數的言官要跪倒自己君父寢殿之外彈劾他這個主政的大王子了...更不用說他那些心懷鬼胎的弟弟們會在背后做些什么樣的小動作?
“我此番前來,只是想告訴你。”老人鷹隼般地眼睛盯著大王子。“熒惑出世,對社稷無禍...只是戰爭將啟,生靈涂炭罷了。”
大王子本來都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應付明日漫天的彈劾,所以聽了姬魴所言,都有些茫然。
“老祖...這是?”他雖然無能,卻也不是蠢蛋...自古熒惑出世,便伴隨著江山動亂。
“與秦戎的戰爭...襄子你要做好必勝的打算。”老人沒有直接回答大王子的話。
大王子明白過來了...老祖這是要助他。
“襄子明白!定不負老祖!”大王子連忙拱手低頭。
“言盡于此。”姬魴甩了甩雪白的大袖,轉身離去。
大先生眉頭皺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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