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倒伏的地精巨神兵就仿佛巨人隕落,從那銹蝕不堪的巨型構件和武器上,依稀還能窺見幾分曾經崢嶸。
李察在其中穿行,親手撫摸這些尺寸夸張的遠古造物,分明還能感受到一份令人敬畏的力量與威嚴。
難以想象要擁有怎樣高絕的智慧和聞名,才能在遙遠的一萬年前造出這些威風凜凜的大家伙。可惜面對時間侵蝕,一切終究無力抵抗,淪為過眼云煙再也不復存在。
事到如今,再繼續糾結下去也不能改變什么,李察只能一遍遍念叨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溜到手邊的熟鴨子愣生生飛了,不這樣他怕自己會活活心疼死。
“再去第二層瞧瞧吧。”寥拉主動提議。
這個地精對于一切倒是自始至終表現得很平靜,看向滿地巨神兵殘骸的目光里也是好奇多于惋惜,全沒有高山堡領主那種歇斯底里的心痛。
李察懷著一絲賭徒般的奇妙心理,惡狠狠點點頭,推動輪椅順著螺旋形斜坡走向下一層。
“第二層存放著當年最先進的鋼針穿甲附魔弩車,同樣以燃燒蜘蛛絲囊提供蒸汽動力。”寥拉來回翻看著小冊子,嘖嘖稱奇地說道,“這種武器能把三十二對齒輪組提供的恐怖能量集中到一根尾指大小的鋼針上,威力自然極其恐怖,據說不存在它無法擊穿的護盾。”
“上面記載曾經有過五千碼外獵殺泰坦的驚人戰績,我覺得可能是在吹牛,不過也應該很厲害就是了。”
領主大人的笑聲十分詭異,宛如一個正在發病的羊癲瘋患者。
果然面前也只能看到成堆的殘渣碎片。雖然勉強到還能看出原本的模樣,但若想重現當年記載的巔峰威力,除非創世神能逆轉時空回到最少八千年前。
簡而言之——沒戲。
平心而論,古代地精擁有能把武器完善封存兩千年的技術,已經是比人類厲害遠不止一星半點,起碼三大國絕對做不到。
萬萬沒想到“偷渡者”計劃的難度還是超出預期,當終于有個幸運兒按照設想回到這里,他和最近的祖先之間隔著遠不止兩千年,而是整整一萬年!
如果說三十年能讓美嬌娥變成黃臉婆,五百年可以走完國家開拓到滅亡的輪回,三千年足夠見證一個種族的興衰榮辱。
那么八千年的偏差,能改變的東西就實在太多太多了!
在這八千年的漫漫光陰里,地精遺址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所有東西都在走向腐朽,最終只余一地雞毛。
曾經能讓皇帝興奮到腦溢血的豐厚遺產,現在連乞丐也無法滿足。
“下一層!”李察就像個輸紅眼的賭徒,正要拿著最后的老婆本去翻身。
“第三層是成體系的技術資料,記載著地精文明最重要最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按照冊子的記載,擁有比上面兩層更珍貴的價值。”寥拉念完抬起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李察,“那個…你沒事吧。”
這次連殘渣碎片都沒找見,只剩下鋪滿地面紙灰。一腳踩進去煙塵四起,仿佛是被碾壓破碎的夢想。
“我!”領主大人捂著心臟,悲憤到想吐血。
“還要去下一層嗎?”寥拉小心坐在輪椅上翼翼地問道。
“別說話,讓我緩緩。”
據說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對淋漓的鮮血、慘痛的遭遇和無常的命運,毫無疑問,李察就是這樣一個勇士。
經歷了連續三次一瞬天堂轉瞬地獄的大起大落,他現在感覺自己恍惚有點看破紅塵的趨勢,一切如夢幻泡影不過如此。
所以哪怕第四層仍舊只有滿地殘骸,也不能再動搖他的心志分毫。想明白這一點的領主大人推著寥拉繼續前進,面色平靜,無悲無喜。
然后他看到了連殘骸都沒有的第四層,空蕩蕩一塵不染,就像清潔人員剛離開不久那樣。
“這一層是地精智者設置的防御機構。”寥拉低頭對著冊子念道,“只需念誦咒令,地精本人即可得到妥善保護。而本層將開啟極端冷熱交替,直到其余生物全部被殺死,避免復興遺產被外來者劫持。”
他聳聳肩,“很明顯,我應該屬于保護對象,而你是攻擊目標。”
領主大人聽完半點不慌,哈哈一笑,“肯定也壞掉了,對吧。”
寥拉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墻壁角落,一盞小圓燈正散發出穩定的綠光。
這是代表生機的顏色,所以往往會被各種族不約而同地采納為順利的代表,看來地精也不例外。
“不,并沒有。”
“法克!”李察扶著輪椅沒動,但渾身肌肉卻微不可查地繃緊了。
他沒感覺到對方的敵意,這是暫時尚未痛下殺手的唯一原因。
但倘若有需要,作為一個高明的劍士。李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個體弱多病的地精根本不會有機會出口半個字,就會被他當場格斃湮滅一切生機!
遺址位于火山地脈之中,原本環境相當溫暖甚至有些燥熱。但此時此刻,肅殺的寒意肆虐,仿佛突然間由盛夏轉為凜冬!
寥拉慢慢轉過身,對高山堡領主做了個放松的手勢,用極其緩慢的語速說道:“我不會那樣做的。”
“哦?”領主大人絲毫沒有因此放輕松哪怕半分。
真正的強者絕不會把自己的命運寄托與別人的憐憫,他也不例外。
“因為我快死了。”寥拉長嘆一口氣,剛才的興致勃勃頓時蕩然無存,滿臉都是頹喪和苦澀交雜,“就這么簡單——地精智者們復興種族的那種愿景很偉大,但我快死了,一個將死之人沒法承擔那些。”
“別這么悲觀。”李察的語氣稍微軟化了一點。
他向來吃軟不吃硬,別人越使勁威脅他越是剛烈,反倒偶爾示弱更能激起他內心尚存的憐憫。
這種脾性在某些人看來純屬不可理喻,但在另外一些人看來,是比金子還要寶貴的特質。
“天賦能幫助我抵抗血脈中遺傳的心靈風暴后遺癥,讓我保持頭腦清醒,但這種幫助不是免費的!”寥拉搖搖頭,痛苦萬分地說道,“每時每刻都要以燃燒最本源的自我為代價!”
“我還以為你已經徹底免疫了。”
“很可惜,并沒有。”寥拉低頭凝視著自己干癟的手掌,“那種癲狂就像是陰影,從來不曾離我遠去,毫不留情地日夜糾纏噬咬著我的靈魂。它在逼迫我,試圖讓我屈服、讓我軟弱!”
領主大人不禁默然——這代價未免太過沉重。
如果說生命是一片半畝方塘,那么“自我”就是里面的蓄水。從出生到成長,水位漸漸上升;由衰老至死亡,則是水位下降。
眼下寥拉額外多了一條漏水的裂縫,情況自然非常糟糕。而且更糟糕的是這種流失,哪怕圣光神術也一樣無法彌補。
“隨著我的智慧增長,陰影的力量也愈發強大,近些年已經漸漸讓我難以抵抗!”寥拉繼續說道。
“那你就不能別再繼續增長智慧嗎?”李察冷眼打量著地精,覺得這貨肯定腦子里有包。
就算復興地精的時機還不成熟,也完全沒必要往死里折騰自己。換他是寥拉肯定得竭力避免智慧增長,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沒準就能等到轉機。
寥拉被這句話問得愣是半天沒說話,最后才勉強磕磕絆絆地回應道:“那…那并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經歷過四季輪回的人,試圖跟夏天的蟲子解釋什么是冰。
“哦。”領主大人點點頭——完全不懂。
他的疑惑就那么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讓對方想忽略都十分困難。
“就好像你們人類沒法控制自己不長高一樣,地精也沒辦法控制頭腦持續發育。”坐在輪椅上的地精總算理順了語言,“這導致自我燃燒速度越來越快,漸漸難以支撐。”
“或許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問題。”領主大人總覺得神術辦不到的事,系統未必不行。
力敏智魅四種屬性,零零散散幾十種技能,說不準哪一個就能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關鍵作用。
“真的?”寥拉乍一聽,倒是很明顯怔了一下。
畢竟如果連“自我”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都能彌補,那豈不是代表著長生不老都完全有可能。
古往今來那么多魔導師和帝王都沒達成的目標,在一個小領主嘴里出來未免顯得荒謬,但看他樣子又不像在開玩笑。
“謝謝,不過不必了。”面對生與死的抉擇,這個干瘦而孱弱的地精表現出十足坦然,“倘若連最根本的自我也由外物補充,即便能多活一陣子,可我還是我嗎?”
我還是我嗎?
領主大人頓時為之語塞,這種深究起來會讓人犯困的哲學問題他從來不關心,所以壓根沒法回答。
“你還能維持多長時間?”他問了個比較現實的問題。
“幾天,或者樂觀點,幾周。”寥拉挑挑眉,“我早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薩格雷死后我拼命飲酒,不光是為他的離開而痛苦,也是為了麻痹面對徹底沉淪的恐懼。不過現在,我決定戒酒了。”
“還有意義嗎?”李察下意識問道。
在傳統觀念中,假如生命走向終結已經不可避免,就應該抓緊時間胡吃海塞盡力享受。老實說假如有一天輪到領主大人迎接死亡,他肯定不會想什么戒酒。
“在最后時刻能看到這些,對于我短暫的一生來說,是場完美謝幕。”寥拉環顧四周,目光里飽含著無可掩飾的眷戀,“從此我也有了支撐內心世界的力量源泉,不必再靠酒精麻痹。哪怕只剩最后半小時,我也希望自己能以全新的姿態渡過。”
李察仔細品了品,肅然起敬。
這是個面對殘酷命運從不曾被徹底擊垮的斗士,用俗人的觀點衡量他無疑是種辱沒。
“李察大人,我對您的感謝很難用語言表達。”寥拉微微一笑,地精式的夸張五官竟然顯得柔和了幾分,“作為禮物,我決定把這個堡壘的秘密送給您。”
“如果可能,我更希望以后還有機會合作。”領主大人懷著一種很復雜的心情和他握了握手。
李察從頭到尾都覺得地精遺址是自家私人財產,但也不得不承認,寥拉的認知程度已經超過了他。
“那大概很難了。”這個地精坐在輪椅上很輕快地說道,“也許您會認為既然所有庫存都已經毀壞,這個堡壘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但其實不然。”
“最寶貴的財富,是這座浮空堡壘本身啊。”
“你說什么?”李察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心臟忽然間跳得很快,像打鼓似的在胸腔里震顫。一種奇異的興奮感沿著尾椎向全身擴散,讓他忍不住攥死了拳頭。
“你沒聽錯,是浮空堡壘。”寥拉臉上洋溢著濃濃的自豪,“這是地精時代最偉大的杰作,蒸汽技術的最高結晶,無上智慧的凝結。”
“一萬年來核心蒸汽球從巖漿中汲取著無窮無盡的能量和元素,一直維持正常運轉和自我修復,至今還完好無損。這是獨一無二的珍寶,擁有足夠把整個堡壘推向天空的偉力!”
“我靠!”領主大人深吸一口氣,差點沒忍住當場蹦起來。
作為深受現代文明熏陶的公民,他當然知道高級動力源有著怎樣的意義和地位。
“另外,還記得我們下來時乘坐的升降臺嗎?”
“當然。”李察可對那種無比堅韌的白色石質印象深刻,他還打算弄點回去修城堡,肯定防御力驚人。
“那其實是種很常見的材料,只不過你肯定猜不出來。”寥拉沒多賣關子,緊接著說道,“煙霧,看得見卻又摸不著的煙霧。”
“怎么可能?”領主大人不禁懷疑寥拉是不是在拿他尋開心。
那鋼鐵般堅韌還自帶快速修復的白石臺,怎么可能是虛無縹緲的煙霧!
“堡壘里有件很奇特的魔法裝備,據記載能發射一種土黃色光線,有凝煙如鐵的奇妙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