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年官員的話聽得沈追眉頭一皺。
按照品級,韋文河從五品,而青年官員僅僅是從六品小吏,中間跨越兩個級別。
可對韋文河這個上官,不但半點恭敬之心沒有,還直接是闖了進來,可以說,完全是不把韋文河放在眼里!
“沒想到文河兄的境地都這么差了,這掌賓司的人實在是過分。”沈追眼中閃過一絲怒氣。
韋文河當初是何等心氣,對待地方豪強,絲毫不手軟!硬是頂著諸多壓力把兩大家族給鏟除了,還在上面的為難下,送自己進了武安軍。
當初毀宗棄廟,梁州百縣,僅僅就他韋文河一個人成功執行了國策,就連虞子期都沒韋文河那等膽氣、魄力。
僅僅是因為家族在朝廷的斗爭失敗,就被波及影響,落到一個區區小吏都能為難他的地步。怪不得身上有一種滄桑的氣質。
必須為韋文河做點什么。這是沈追心中的想法。
當即,沈追就從座位上轉過身來,目光鎖定那年輕官員。
“站住!”
青年官員剛欲走,看到沈追從座位上轉過身來,頓時就覺得有點眼熟,可是一時間又記不起來到底是誰。
其實這也不怪青年官員,禮部通傳的沈追畫像,都是紫金冠、黃金甲、步云履,手持電昆吾的戰斗姿態!也不知道那些文官們是不是都有這種惡趣味,總之是把兵部的武將,一個個都畫下的是武將們最兇神惡煞的一面!
而現在,沈追來見韋文河,只是一身便裝。面見故交,當然不可能穿一身侯服來擺譜。
所以這青年官員,雖然是隱隱眼熟,卻一時間沒認出沈追來。
不過,這不重要!
韋文河如此落魄,往日里那些舊友都巴不得離這個是非漩渦遠點,現在偷偷的躲著相聚的,又能是什么重量級人物?
聽到對方居然如此喝住自己,那青年官員本就在李文清受了一肚子氣,當場就反叱道:“韋大人,這是什么人,怎么如此不懂禮數!”
青年官員多少還是有些謹慎,明面沖著沈追來,卻是連韋文河都一起罵了進去:“韋大人,哼。你如今貴為禮部掌賓司的司務,持身要正,可莫要和一些不知禮節的狐朋狗友來往!以免耽誤了前途!”
韋文河面色古怪,接著酒勁大笑道:“哈哈,如果連勇冠三軍的冠軍侯都算是狐朋狗友,那本官巴不得這種朋友遍及天下!”
“你在說什么胡話,啊——你、你!”青年官員陡然一個激靈,再度看向沈追,仔細打量之下,頓時就面色煞白,一身冷汗下來了。
他、他居然是冠軍侯沈追!
“噗通”在確認無誤后,青年官員當場就給跪了。雙膝重重的砸在地面上,額頭叩在地面,惶恐道:“屬下、參、參見冠軍侯!”
“哼!”沈追冷哼一聲。“本候可不當不起禮部大官的參拜,剛才怎么說來著?本候不過是不知禮節的粗野鄉夫…正好,你是禮部大官,這位大人,不如就你來教教本候怎么做事吧。”
“我、我、小人…”聽到沈追的話,皮膚白皙的青年話都說不利索了。
開什么玩笑,自己一個禮部掌賓司的小吏,跟武侯之間差了十萬八千里!敢教武侯做人,這不是找死?別說是掌賓司小吏,就是司正在這位面前都得趴著!也就正二品的侍郎可以和武侯平輩交流。但也都是得小心結交。
為何?因為武侯掌握實權,權利大得嚇人,而且就封之后,離京城十萬八千里。禮部約束的大多數在朝為官的文官清流,兵部的事,根本沒資格管!
京城的位置盯著的人太多,就算是禮部侍郎,都不好直接提自己的人。反而是沒準哪一天,自己的三親六房有個什么事,去侯國就封是個極好的美差。當個一段時間的官,回來的履歷上就可以寫上極為漂亮的‘地方任職’!
見到這種人一點骨氣都沒有,直接就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沈追更加看輕幾分。
他要是能直面自己這個武侯,還敢硬氣說話,沈追倒要敬重他一分。證明此人的確是心系官務而非其他。
可如此行徑,自己都還沒說什么,就直接跪了。顯然只是一個習慣了阿諛奉承,欺軟怕硬的廢物罷了。
沈追在軍中廝殺這么久,跟隨趙王呂元緯征戰,也帶上了一絲軍人的習慣,最見不得就是這樣的人。
“你說本官不懂禮節,那本官倒要問問你。上官辦事,用你一個小吏指指點點?你的上下尊卑何在?”
“上官會客,不請自來,直接闖過結界,這又是哪門禮節?”
“你可知這種情況,本候完全把你當成賊人入侵,一舉擊殺!就算是禮部尚書,都不能問本候的罪!”沈追說一句便上前一步。
那青年官員嚇得面色煞白,渾身顫抖,一股腥臭味都傳了出來。
聽到要將自己擊殺的那句話,這青年官員竟然是在沈追的威嚴下,直接嚇得尿了褲子!
“下官該死,不知者不罪,求侯爺饒命,求侯爺開恩啊…”青年官員涕泗橫流、不住的求饒。
韋文河此刻也稍稍醒酒,看著那小吏的模樣,嘆了口氣。“沈兄,算了,放過他吧。”
“哼,滾吧!”沈追揮了揮手,直接將這小吏給扇飛了出去,落在甲板上。
那青年官員聽到沈追放過自己,大喜過望,不過這一驚一乍之下,卻是自己嚇了自己,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韋文河也不禁為之無言,文官的境界就是這樣,失去了那層官位壓制,在武將面前就不堪一擊。像某些部門的還好,如祭祀司,本身會時時溝通神靈,神魂不弱。又比如學宮,日夜攻讀圣賢,浸淫圣言力量,戰力同樣不弱。
可是掌賓司這種地方,平日不加倍努力,官職上又沒多少技術可以,就完全是空架子了。
正所謂為尊者諱,當初境界低的時候,云武等人只是說了幾句梁王的話,就引來天象攻擊。貪狼背后八卦趙王的緋聞,立刻就被趙王給感應。
這名青年官員,不過是被國朝氣運強提上來的神通低階,直面武侯之威嚴,能夠堅持到現在才昏過去,屬實不易。
沈追也并未傷他,閻王好惹,小鬼難纏,若是自己走了,說不定韋文河還要受到更大的刁難。
“文河兄,我陪你一起去見一趟司正。”沈追微笑道。好人做到底,他必須要讓禮部的大官都知道,韋文河乃是自己的兄長。
等到之后,一切儀程完畢,再尋機會把韋文河從禮部調出來。
“這就不必了。”韋文河無奈擺手道。“我韋家現在是趟渾水,牽扯太深,難免會連累你。”
沈追見狀,頓時搖頭笑道:“這是什么話,不提你我交情,我也得去拜訪一下玉山先生,謝謝他當初送我的一樣東西。”
玉山先生,既前任右相韋玄成,也就是當初上書‘毀宗棄廟’的發起者,為當世大儒。沈追當初得韋天龍送錦囊,事后猜測,或許就是那位大儒的所為。因為至今,他都發現不了錦囊中的奧妙。
更何況,韋文河恐怕早就知道了自己就是冠軍侯的身份。不來見自己,恐怕也是因為怕給自己帶來困擾。
“見家祖?”韋文河愣了楞。沈追在圣言秘境中的那一節,他倒是不知道。
“哈哈,以后再細說。”沈追揮手道。“更何況,你不是正好負責我的封侯儀程指點?陪你去見見,也省得多趟麻煩。”
“好。”韋文河也不是個磨磨嘰嘰的性格,頓時就答應了下來。
禮賓樓船,李文清正和另一名司務在商量著眾多將軍進京的行程細節。別看現在只是將軍,那些尊者們,說不定將來就封侯了。
當然,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文信侯和冠軍侯身上。
“大人,聽說那冠軍侯沈追,因為封號一事,在西極洲邊界的極炎禁地,和楊家的天驕楊林有過一次戰斗。大人猜結果如何?”長臉男子悄聲說道。
“楊林在北海軍團中為將多年,天賦、資源、經驗,樣樣不缺。”李文清微笑道。“冠軍侯沈追,終究是突破不久,想來應當是楊林勝了?”
“哈哈,我就知道大人會這么猜。”長臉男子哈哈一笑。
“哦?竟然是沈追勝了。”李文清微微有些意外。
“下官還聽監察司的同僚說,趙王一路進京,到倫南國之前,都未曾出手。一直是文信侯與冠軍侯領著眾將斬殺賊人,其中不乏尊者九階的高手,可是那位冠軍侯,卻是從未有過一次失手…”
“了不得啊…”李文清感慨了一句。“趙王一封王,不出一個時辰就斬殺了倫南王,呂元緯精通圣言之道,連文宗柳如欽大人的天誅劍都被他施展出來。”
“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師父,本身就前途無量…”
“是啊。”司務也羨慕著。“若是我有一位封王的老師,也不至于還…咳咳,屬下失言了。”
“哼。”李文清撇了副官一眼,輕哼道。“派去冠軍侯的禮官安排了好了嗎。”
“早去了。”司務連道。“大人吩咐的第一時間就差人前往了。”
“如此便好,你可別學那韋文河,哼,既然待在了掌賓司,就該老實待著。三心二意的,活不長久…嗯?叫韋文河那么久,他人何在?”李文清看向外面。
就在這時,一個胖胖的官員匆匆的走了進來。
“大人,韋大人來了。”
“來了就來,又不是沒見過,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李文清喝道。
“一起來的、還有冠軍侯…”
“噗”李文清一口茶水吐了出來,臉色微微一變。
“壞事了,定是那韋文河耽擱了時間,這冠軍侯來找我的麻煩了…”李文清喃喃自語,臉色難看。
“該死的韋文河,誤我大事!還愣著干什么,趕緊隨我去迎接冠軍侯!”
“是。”胖官員以及司務,頓時都跟著李文清迎了出去。
剛剛降落到禮賓樓船上,沈追和韋文河又遇到了匆匆趕來的孔陽州。
“沈兄,你可走得真快…”孔陽州埋怨道。“我這眨眼的功夫,你就跑沒影了。”
迎賓隊伍,十分龐大。除了禮部侍郎程海、兵部侍郎秦銘、兩洲轉運使海青這幾方的人之外,還有監察司的人,其余各部,也都各自派出了少量人前來,算得上是規模龐大。
“怎么,我這出個門,還得向孔大人匯報匯報?”沈追打趣道。
“…我哪敢。”孔陽州訕笑道。“這位是…”
“掌賓司司務韋文河,見過孔將軍。”韋文河拱手道。
“韋文河?”孔陽州微微一楞。也連忙回禮道。“原來是韋大人。”
“你認識文河兄?”沈追疑惑道。
“不認識。”孔陽州笑道。“但我對玉山先生敬佩得很,我父親當初在稷下學宮求學,還曾聽過玉山先生授課。
而且,韋家這個時候還留在官場上的年輕一輩,都是有大毅力者…”
韋文河拱了拱手,沒有多言。
就在這時,李文清也終于從禮賓樓船中走了出來。
人還未到,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冠軍侯,下官有失遠迎,讓冠軍侯久等了。”李文清恭敬的行禮,臉上布滿笑容。
武侯是既是爵位也是官銜,基本上都領一方要職。論地位比二品的侍郎齊平。正五品的文官在武侯面前實在不夠看。更何況,還是冠軍侯,更不是他李文清能夠得罪的。
“李司正客氣了,本候可不敢受你這么大的禮。”沈追淡淡道。
李文清一見沈追不咸不淡,甚至隱隱有些怪罪的模樣,心中頓時一個咯噔。
完了,這沈追果然是來找麻煩的。
都怪這該死的韋文河!
想到這里,李文清就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冠軍侯見諒,此事的確是我掌賓司失誤,輕慢了冠軍侯。下官已查清事情原委,定會給侯爺一個交代!”
“???”沈追有些茫然,你都查清楚什么了?
只見李文清的目光飄到韋文河的身上,頓時就烏云密布,板著鐵青的臉喝道:“韋文河,本該你負責侯爺的禮官儀程安排,為何怠慢!”
“如此瀆職不為,簡直是禮部之恥!還不趕緊向冠軍侯賠罪!”
“…”孔陽州和沈追都是無言以對。
韋文河倒是極為干脆,正兒八經的朝著沈追彎腰拱手道:“此事的確是下官失職,還請冠軍侯見諒。”
“文河兄!”沈追連忙扶起韋文河,沒好氣道。“你這是哪里的話,你待我恩重如山,我視你為兄長,怎么會怪罪你?快快起來…”
這話一出,整個掌賓司的官員頓時傻了眼。
尤其是李文清,完全是整個人都木掉了。
即便是再耳背的人,隔得這么近,此刻也都是聽到了沈追口中的那句‘文河兄’,以及‘恩重如山’。
舉止之間的親近和尊重,那是做不了假的。
這一幕一度被李文清認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怎么畫像上那兇神惡煞的冠軍侯沈追,和真人完全是兩個概念。而且還對這小小的韋文河如此尊重?
這莫不是來了個假的冠軍侯吧!
視為兄長、恩重如山…
李文清難以置信的看著韋文河,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既然這冠軍侯和韋文河這么熟!那剛才一副問罪的模樣,到底是沖著誰來?難道是自己?
一想到平日里自己對韋文河的態度,李文清整個臉都苦了起來。
完了啊!這下在掌賓司養老的機會都沒了!
韋文河有武侯撐腰,李文清發現自己那本來就黯淡的官途頓時就徹底無亮了。他感覺周圍的天色似乎都暗沉了幾分。
還是旁邊的另一位司務反應得快,輕輕的碰了碰李文清的后背。
李文清頓時驚醒,覺得自己似乎還能搶救一下。
“沒、沒想到韋大人竟然和冠軍侯是舊識…”李文清擠出一絲笑臉道。“原來是誤會一場。”
他走近幾步,笑容滿面的朝著韋文河道:“文河啊,你說為兄這直覺…我掌賓司,唯有你這等大有前途的青年才俊,懂禮節,知分寸。才配的上去負責冠軍侯的儀程。沒想到,還真就湊巧了。”
“…”沈追不禁為之語塞。這李文清的臉皮真是刷新他的認知。
一旁的胖胖官員,則是露出服氣的神情,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可是光看李大人那變臉如翻書的功底,能夠將這一番馬屁說得如此通暢自如,就活該他是掌賓司的司正。
“李大人客氣了。”韋文河淡淡道。“下官還得多謝李大人平日的照顧才是。”
他也沒揭穿李文清,在官場上打磨幾年,韋文河也明白這種事情在所難免,更何況是在沒什么搞頭掌賓司。無事可做,那心思當然就只能放在勾心斗角上了。不過好歹是禮部,平日里并不是特別過分,韋文河也不至于得勢了就不依不饒。
他并非那樣的人,只是稍微點醒一下對方就行了。
李文清顯然是聽懂了其中意味,臉色一僵,不過很快就恢復如常,依舊笑著道:“應該的、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