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感受著百特曼冷冽如刀的目光,感受著身后師門不敢置信的眼神,臉色愈發蒼白,脊背莫名地沉了下去。
他沉默良久,手掌微微顫動,幾乎握不住手中長劍,
突然間,他猛地抬起劍眉薄唇的臉龐,顫聲道:“晚輩不服!”
百特曼一挑眉梢,“哦?”
“晚輩觀百前輩評判標準,應該是評善,論跡不論心,
只要能做好事,那么不管是野心膨脹、為求虛名,還是隨手為之,
都是良善。
而評惡,論心不論跡。
莫大先生與沖虛道長也恨這善惡顛倒的滾滾亂世,也恨左冷禪、余滄海這等陰險小人,
他們沒有力量,為求自保誅殺不了左冷禪、余滄海,只好束手旁觀,做些小善,
即使如此也不會被認為是惡。
既然莫大先生他們對左冷禪的惡行束手旁觀,不加過問,不會被認為是惡,
那么晚輩對田伯光不喊打喊殺,又為什么會被認為是惡?”
“沖兒放肆!”
岳不群在后方聽得氣血攻心,忍不住斥責喝罵道:“莫大先生何等樣人,哪里輪得到你來評判指責?還不跪下向百先生謝罪!”
“師父”
令狐沖回頭看向亦師亦父的岳不群,悲苦道:“師父師娘養我育我,教我劍法,授我武藝,不是父母勝似父母,沖兒不敢對師父師娘不敬。
但弟子今日真的不知道錯在何處。”
“呵呵”
百特曼低聲一笑,看著悲憤倔強的令狐沖說道:“令狐少俠,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針對你?”
“晚輩不敢”
“沒錯,就是針對。”
百特曼一揮手,冷然道:“你說我強占道德制高點也好,說我雙重標準也罷,我就是憎恨惡人,也憎恨你這種徒有力量,號稱大俠卻放縱惡行之輩。
你內心深處覺得,殺田伯光,或者不殺田伯光,本就不是你的事情,你的責任,因此你可以很愉快地與田伯光把酒言歡,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擁有華山少俠的名號,享受了這個名號帶來的諸多好處。
你在江湖行走時,
客棧聽聞你是華山少俠,是岳不群的弟子,會很恭敬地給你準備上好客房,減免房錢,
其他名門弟子聽聞你是華山少俠,會很尊敬地邀請你一同上路,
華山周圍,乃至更遠地方的百姓,信任岳不群,也信任岳不群教導下的你,
他們為華山派提供財帛、香火,
為華山派壯大聲勢,
為華山派宣揚名望,
都轉換為你的無形資產。
要不然,你以為自己能夠那么瀟灑,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受到禮遇、尊敬?
都能有酒友、粉絲?”
令狐沖聞言沉默,他不太理解粉絲是什么東西,不過他能聽懂百特曼的意思。
“你一邊享受著少俠名望帶來的諸多好處,一邊又厭棄世人施加在你身上的諸多期望,
一邊舍不得師門傳授的高強武藝,一邊又厭棄師門對你的道德束縛,追求自己的自由與個。”
百特曼平靜道:“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也很雙標,也很無恥,也很虛偽么?
如果你真的認為,殺或者不殺田伯光,和你沒多大關系,不是你的責任,
那么,我便不會強求你去殺死他”
他抬起手臂,隨意地打了個響指。
只見天空中急速飛來一道黑影,俯沖而來,咚的一聲降落在擂臺之上。
待到煙塵散去,一個身上稻草編制而成的麻袋衣物的男子,出現在了擂臺上。
“這是正義聯盟的第七個成員,稻草人。”
百特曼冷漠介紹道:“而他腳下的這個人,則是”
田伯光。
不用百特曼說明,神情恍惚的令狐沖也認出了稻草人腳下那個相貌熟悉的和尚。
“令狐兄弟”
田伯光,或者說改名換姓,法號“不可不戒”的和尚,渾渾噩噩地抬起頭來,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所結交的最得意知己,臉色慘白如紙。
就在前不久,他還在恒山派吃齋念佛,突然間就被自稱稻草人的奇裝異服者,擄了過來,丟在擂臺上。
他臉色慘白,倒不是因為落在武林群俠之中,擔心自己因過往罪行而被碎尸萬段,
而是擔憂自己的身份,會讓收留自己的恒山派、與自己結交的令狐沖被群起攻之。
稻草人一腳踩踏在田伯光的脊背上,令后者“嗬”的一聲吐出好大團鮮血。
令狐沖下意識地要上前來救助好友知己,卻猛地想到自己的身份,強行止住腳步,只是悲憤地看著稻草人與百特曼。
“令狐少俠,既然你不愿殺死田伯光,
那么田伯光的生與死,和你已經沒關系了。”
百特曼咧嘴一笑,蹲下身去,從披風下拿出一把小刀,慢條斯理地切割起了田伯光體表的皮膚。
撕拉。
撕拉。
田伯光臉上的肌肉被一束束割下,這位曾經的采花大盜,現在的不可不戒和尚,
一開始還想要強做硬氣,但劇烈的痛苦壓倒了一切,讓他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叫。
令狐沖看著這一幕的發生,五官扭曲顫動,雙手牢牢攥緊,
而臺下那些躁動喧嘩的武林人士,也為之震懾,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百特曼動刀動得很慢,在保證田伯光不會輕易死去的同時,也讓他體會到了最大程度的痛苦。
他一邊凌遲著田伯光,一邊對令狐沖平靜道:“閣下是豪氣沖云天的少俠,是瀟灑豪邁、不受任何束縛的俠客。
令狐少俠,不在意世人評價,也要與你心目中的知己田伯光結交。
并在后者成為和尚、改過自新后,
感到由衷喜悅,默默送上祝福。
閹了,當了和尚,從此不涉女色。
田伯光這樣的下場,在令狐少俠心中,是合理的,
乃至在許多武林中人心中,也是合理的。
江湖上從來就有這種規矩,不管犯了什么錯,殺了多少人,只要上了少林,當了和尚,從此不問世事,
過往罪孽就可以一筆勾銷。
甚至哪怕不當和尚,只需要隱居世外,不再踏足武林,也可以把罪孽一筆勾銷,沒人會對此反對。
因為,在這個世界里,在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的道德觀中,
沒有武功的普通人,是不算人的。
連豬狗都不如。”
百特曼的雙眼從失焦狀態下回過神來,緩緩道:“只是,從來如此,便對么?
沒有武功的普通人不算人,沒有情感,得不到公義 有武功的,才算個人,才有情有義,才能得到公義”
令狐沖看著百特曼刀下,體無完膚、渾身浴血的田伯光,想到自己在對方成為和尚后,心中默默給予的祝福,不由得悲憤填胸。
他重重地雙膝跪倒,朝百特曼叩拜下去,哀聲道:“令狐沖愿意以費盡全身武功為代價,請前輩給田伯光一個痛快。”
“痛快?”
百特曼歪了歪頭,掃了眼被剝光了體表皮膚的田伯光,淡淡道:“他行走四方,大肆采花作惡的時候,
可曾聽過那些婦女的哀求?”
百特曼從披風下隨手一掏,再拿出一個丹藥,丟進田伯光嘴中,強迫后者吃了下去。
田伯光一吃下丹藥,就感覺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體表酥癢難耐,血肉模糊的身軀,竟然再一次長出了皮膚。
但田伯光臉上,卻沒有什么喜悅,只有莫大的恐懼。
“再剝一次吧。”
百特曼輕聲道:“十年來,你采花了一千三百九十四次,那么我就剝你一千三百九十四次皮,再讓你去死。
時間,還很長。”
田伯光聞言,身軀止不住地瘋狂顫抖起來,涕淚橫流,腦袋重重砸著擂臺的磚石地面。
令狐沖臉上神情幾度變換,他想要沖上前去救下田伯光,實在不濟也要殺死田伯光,讓酒友知己免遭剝皮之苦,
但稻草人等正義聯盟成員身上深厚到極點的內力波動,
以及身后師門同胞的眼神,卻讓他怎么也抬不起腿。
他沖上去了,更大的可能是身死道消,
而他身后的師門 待他如徒如子的師父師娘,
敬他如兄的師弟師妹,又會在事后承受多么恐怖的報復?
令狐沖不敢動,也不能動,
他與趴在擂臺上、朝他投來懇求眼神的田伯光四目相對,終究還是沒能做出任何舉動。
而田伯光,也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慢慢轉過頭去,不與令狐沖對視,默默承受著剝皮。
“前輩”
令狐沖聲音有些哽咽道:“我究竟要怎樣做,您才能讓田伯光快點去死。”
“哦?剛才你不還說,田伯光的生死與你無關,
你沒有義務、責任去干涉么?”
百特曼戲謔說道:“怎么這個時候,又想來主持正義了呢?”
令狐沖無言以對,只能重重地在地上叩首。
“呵呵,也罷。”
百特曼搖了搖頭,“你之前拒絕了去殺死田伯光的提議,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條路可以走。
我會廢除你的武功,讓你作為沒有武功的普通人,去找尋被田伯光傷害過的所有女子,
讓你來補償救助她們。
如果你能堅持下來,那么我就能給田伯光一個痛快,甚至放他一條生路也未必沒有可能。”
令狐沖嘴巴張動,他看著趴在擂臺上受苦的知己,很想直接應承下來,
但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
找尋那些被田伯光傷害過的女子,去補償救助她們,是件多么困難與恐怖的事?
這個過程中,他要承受來自受害者和受害者家人們巨大的羞辱謾罵,
被毆打,被圍攻,
甚至從頭開始,一點一點辛苦賺錢,從無到有賺到天文數字般的補償款 更別說,還有許多受害者早已不在人世,費勁千辛萬苦找上門去,也許只能找到一座孤墳。
令狐沖的臉色慘白到了極點,
他向往著自由與個,想當個無牽無掛的隱士,對于什么都不在乎,不執著。
把所有時間都奉獻在贖罪上,
這樣恐怖而慘淡的人生,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選擇了更加簡單的辦法。
令狐沖舉起長劍,橫在自己脖頸前方,重重割下。
既然不希望知己受苦,又不肯承擔知己的過錯,
那么他就只剩下拔劍自刎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任盈盈,藍鳳凰。”
突然間,百特曼報出了兩個名字,打斷了令狐沖的自刎動作。
“這個時候,我正義聯盟的其他伙伴,已經到了日月神教、五毒教還有其他江湖黑幫所在地點。”
百特曼慢條斯理地說道:“和我一樣,他們手里也帶著善心儀,也帶有此面向敵的地雷。
向問天,東方不敗,桃谷六仙,綠竹翁、楊蓮亭,江南四友 所有人,都會公平一致地接受審判與制裁。
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是武功高強,抑或功力低微。
甚至,包括官府、朝廷,與王宮。
他們中真心為惡,并以行惡為樂的人,將遭到像田伯光這樣的懲罰,
不再像以前一樣,披上僧袍就既往不咎。
既然這個世界,普通人不算人,只有大俠才算人,
那么就由我,我們正義聯盟,來讓普通人成為人。
在我們的監督與守望之下,
一些罪行都將無處遁形,
一些正義都將被伸張。
我們將無處不在,
山林、沼澤、都城、鄉村、雪山、荒原 舉頭三尺,將有神明。
在正義聯盟絕對的力量、絕對的監督與控制之下,武功將不再是你們爭名奪利的工具,而是改善最廣大人民生活境遇的道具。
農田耕種,礦山采礦,伐木,建造,鍛造,運輸 學習武功的普通人,可以切實地改善生活,而不是依賴在天南地北瀟灑縹緲的俠客。
武功歸于人民,力量歸于人民,
在這個過程中,你們這些依仗武力成為上位者的,
會憎恨我們,唾棄我們,詛咒我們,
因為,我們不是你們的英雄,
我們是一群沉默的守衛,一群警覺的保護人,一群黑暗中的,騎士。”
說罷,百特曼放下體無完膚的田伯光,將他交給小丑繼續凌遲,
而百特曼自己,則走到跪坐在地、沒能自刎的令狐沖身前,攤開手掌,露出了掌心中一枚肉色的寶石晶片。
令狐沖道:“這是”
“你可以理解為,黑暗騎士之證。”
百特曼平靜道:“反正你都要自刎了,不如戴上晶片試試。
也許,它能給你一個新的未來。”
令狐沖沉默良久,緩緩從百特曼手中拿起晶片,貼在了額頭。
從此,世間少了一個令狐沖,
多了一個時刻跟在百特曼身旁,陪同百特曼在黑暗中執行正義的、穿著紅綠披風的男子。
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羅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