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隔的廚房,倏然響起刺啦一聲。
那是食材落入滾油所發出的動靜。
狹小而亮堂的書房里,林淼手捧著玻璃杯,盯著杯子里的牛奶,眼神中帶著對人生的思考,對人性的拷問,對每日三省吾身到底是哪三醒的回憶,甚至還有幾分讀多了《資治通鑒》和《毛選》之后對人類社會的嘲諷和鄙薄。良久,他嘴角微微一揚,仿佛看破紅塵般端起杯子,仰頭敦敦敦幾口豪邁灌下。滿滿一杯逼近日常胃容量極限的嬰幼兒配方奶粉沖泡的牛奶下肚,林淼豪氣干云地將杯子往張健那張堆滿文史資料的茶幾上一擱,抬頭望向等候答案的張健。一張嘴,便是一個響亮的回答。
“嗝!”林淼打了個奶嗝。
張健的眼皮子不由猛跳了幾下。
這尼瑪喝奶喝出二鍋頭的氣勢算怎么回事?
老子也沒問你什么了不得的問題啊!
“為什么不把這個東西做細了,我覺得這本質上是個人生態度的問題。”林淼咽下差點頂上來的牛奶,抬手一擦嘴角的奶漬,語氣滄桑,目光深邃。
張健聽到這話,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自己可能是大腦功能退化,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了…
怎么這篇破文章就和人生態度扯上關系了?!
小孩你這是想開宗立派,設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騙鬼專業啊?
張健心里抓狂,臉上默然,一聲不吭。
林淼也完全沒想和張健交換騙鬼心得的樣子,和老張對視一眼后,又馬上低下頭去,自言自語似的繼續道:“很多事情,本身就沒有辦法做到完美的。而且就算存在這樣的事情,也不是只要是個人,多花點力氣就能把它做到最好。賈平凹也說過啊,一個人生在世上,能做的事情其實很少很少,人類的歷史,本來就是通過無數人的努力,一點一點積累出來的。
你自己也是搞理論研究的,應該很清楚每年每個學科,真正能拿得出來的成果又有多少?很多學者研究上一輩子,也不見得能對自己的專業領域貢獻多少東西,別說貢獻了,這個學科本身就有的知識體系能從他身上完整地傳遞給其他人,就算這個社會沒白白花錢養他了。
要是因為真的喜歡某件事情,投入許多精力,收獲一點成果,你自得其樂,樂過也就算了。可要只是想拿某件事當作獲取其他利益的途徑,如果投入五分的精力就能拿到十分的回報,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投入多于五分的力氣?多出的精力,拿去干點別的事不是更好嗎?
所以說啊,很多時候,我們做人的煩惱,主要就源于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爸有個朋友,年輕的時候拼命讀書,后來好不容易上了大學,一下子就被大學里的門門道道迷暈了眼。他是又想好好讀書學好專業拿獎學金,又想在學校里混個學生干部好將來留校,又想打工掙錢趕緊套現,結果呢,雖然確實很努力了,可效果也就那樣,獎學金拿了,就一次,還是最低等的校級三等獎學金,學生會的干部也當了,系學生會副主席,假期出去打工,也掙了些錢,但不多,剛好也就夠每年的生活費而已。
后來他畢了業,才后悔說當初不該花那么多的時間,去做那么多沒用的事情。
可我覺得,他還是沒搞明白,他應該后悔的地方在哪里。
好好學習、混學生會、出門打工,這三件事本來就一點矛盾都沒有,他沒有搞清楚的是,他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如果他上大學的目標是奔著以后這輩子就要干這行去的,那么時間確實就不該花在混學生會上和打工上,一心讀書,比什么都重要,但如果只是想混個文憑,混學生會也是混,混專業也是混,只要考試都及格,畢業的時候能拿到證,那就沒什么好遺憾好后悔的。
同樣的,如果混學生會的目的是想留校,那這方面就該多花時間和精力,甚至還得有點必要的投入。一所大學每年的畢業生少的幾千人,多的上萬,想要不靠家里的關系,單槍匹馬靠搞學生政治入校領導的眼,怎么也得先讓學校領導知道有你這么個人才行,而且大學學生干部換屆又是很快的事情,如果大二還混不到學校最核心學生組織的重要位置上,那么這件事基本就等同于白干了。除非還有入黨之類的目標,不然再在上面虛耗時間,真的一點都不理智,甚至可以說,太不聰明。
還有打工,目的其實也是多種多樣,有的純粹為了錢,有的只是圖個新鮮,為了錢的有奔著小錢去的,也有奔著以后的大錢去的,不同的目的,發力的點都有區別。不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哪一點,當然就會覺得努力得很茫然。
就像我爸的這個朋友,明明就是奔著小錢去的,賺到小錢后,又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純粹就是既不知足,又不自知。所以他的煩惱不僅僅在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還不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既沒有自知之明,又看不清眼前的路,這樣的人生沒煩惱,那才叫不正常。
可我就不一樣了,我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所以我絕對不會在沒有必要花時間的地方浪費時間和精力。
你問我為什么不好好把這個東西寫完,很簡單啊,因為第一我知道自己將來不靠這個過日子,沒有在這方面上花時間訓練自己專業水平的必要,第二要把這件事做到完美,本身最大的投入就是時間。期望和代價完全不在一條線上,我越是在這上面努力,就越是愚蠢。
人一輩子,能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
我希望自己能一年比一年活得好,每一年的努力都不會白費。等到三十歲的時候,我就能逐漸過上不用強迫自己努力,就能享受生活的生活。到時候只要國際大環境沒太大的變化,能打敗我的,就只有通貨膨脹。”
林淼說到這里,終于停了下來。
嘴里有點干,但杯子里已經沒有奶了。
張健看著林淼,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詞來。
金瓶掣簽。
靈童轉世這種事,唯物了一輩子的張健本來是不信的。
但是這一刻,他確實好想問問,林淼到底對上輩子有沒有和別人不一樣的看法。
老頭沉默了半天,才回想起自己二十分鐘前到底問了什么。
然后又花了兩秒鐘捋順林淼這個長篇答案的思路,這才眉頭微皺,疑惑問道:“孩子,你說了半天,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林淼坦坦蕩蕩:“我要錢,很多錢,多到讓靈魂都覺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