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劇本,楊崢長長地呼了口氣。
掌心一片冷汗。
這是部讓人深感憤懣,又極度“致郁”的影片。
馬老三、全體村民、村長兒子、小趙、孫昊、大貨司機、包括修車父子,沒有一個好東西。人性的卑劣程度,被林飛羽放大到了極致。
公路情節可能稍嫌夸張,有刻意的成分,但女主角丁靈在深山里的遭遇,絕對是真實的。
而且,現實只會比故事更可怕!
最近幾十年來,各種拐騙的新聞難道還少嗎?
沒老婆的,買老婆。
沒后代的,買兒女。
一些團伙喪盡天良,甚至把騙來的孩子打成殘廢,迫使他們乞討,好賺錢供自己揮霍!
遭到踐踏和暴力的可憐人,他們的心情,恐怕不是單單“絕望”兩個字就能夠形容的。
影片確切的類別,應該算劇情片加公路片的“變異體”。后期的黑色與犯罪,野蠻與血腥,頗帶著幾分美式西部片的味道。
林飛羽故意把罪惡放大,其目的是什么?
——用冰冷刺激麻木,用負能量激發思考,從而引起觀眾們對這一群體的同情和關注。
楊崢很為他擔心。
按照眼下的情況判斷,絕望指定過不了審。假如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會通過走海外渠道,來實現自己的抱負。
至于扮演“孫昊”…
這個家伙滅絕人性,既狡詐又兇殘。
在故事當中,孫昊的過去是“空白”的,沒有過去,就意味著角色缺少血肉,層次感稍差。
總言之,他的性格相對“簡單”,詮釋起來難度并不高。
晚上臨睡前,楊崢照例把人物分析寫完,再三揣摩,才關燈休息。
“咯咯咯…”
天亮了。
叫醒楊崢的不是鬧鐘,而是公雞打鳴。
伙伴們都還沒起,楊崢躡手躡腳地下床,躡手躡腳地收拾完個人衛生,接著走出小院,想到隔壁看看有什么好幫忙的。
劇組里幾十口子要吃飯,張家的兩位老人一定累得夠嗆。
“坐!坐!坐呀你!”
門外邊,草垛旁,楊崢看見了搞笑的一幕。劉明珠不知道從哪兒弄來條大狼狗,正在訓話呢。
她把胳膊伸直,豎起手掌,學著交警指揮的模樣,命令狼狗坐下。
可能怪手勢有誤,也可能那條狗就沒受過專業訓練,它滿頭霧水地盯住劉明珠,只會使勁兒搖尾巴,根本無動于衷。
“拜托,東西你也吃啦,能不能稍微配合一下?”姑娘嘆口氣道。
“噗…”
楊崢沒忍住,樂了。
許多人都愛跟寵物說話,問題是它們真的能聽懂么?
劉明珠轉臉瞧見楊崢,有些不好意思:“楊哥您好!”
“你好。這狗哪來的?”
“張弛跟朋友借來拍戲的,名字叫做‘灰灰’。聽張弛說,小灰灰十分通人性,在家里還會幫著叼拖鞋呢!不過據我觀察,它好像又懶又饞,是個糊涂蛋。”
楊崢笑道:“你倆沒混熟,等混熟了或許它就聰明了。”
劉明珠點動腦袋:“嗯…楊哥,您今兒起得夠早的。”
“我想問問張叔那有什么活,打算搭把手。”
嘿呦?
劉明珠飛快地在楊崢臉上瞄了瞄,眼神奇異。
這個高大的男子不愛說話,乍一看好像很難接觸,其實卻是個熱心腸。不提火車上的穩重與謙虛,開機宴的時候,楊崢主動幫忙做飯,又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您恐怕是英雄沒有用武之地了,張叔已經都做完啦,菜肉餡兒的包子,還有小米稀飯呢。我住在西屋,天沒亮就聽到廚房稀里嘩啦的。”
“啊?”
楊崢撓撓頭:“已經完事兒了?看來明天我起得再早些,定個鬧鐘啥的。”
“楊哥,您趕緊去吃吧,趁熱乎。”
“不用等大家一起嗎?”
“不用。林導說了,今天拍晚點兒不要緊,可以讓大家多睡一會,先到的先吃。”
“好的…”
他們倆閑話的功夫,那條小灰灰竟然坐下了,歪著腦袋左看看,又看看,還打了個呵欠,好像挺無聊。
“哎?”
劉明珠瞪眼道:“你是怎么坐的?快起來,再給我重復一遍!”
得,交警又要上崗指揮了。
可憐的狗子啊!
楊崢與姑娘告聲別,轉臉往院中走去。
“呼哧呼哧。”
風吹過,他抽動鼻子,一股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
林飛羽手里捏著塊蘿卜干,坐在八仙桌旁就著稀飯,表情非常滿足。
楊崢拿好食物,湊到他的身邊。
“這兒環境差了點,昨晚睡得還行嗎?”
“沒問題,林導。”
楊崢說道:“從前我跟著劇組拍戲,在戶外的雪地里都待過,老鄉這兒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挺好。”
“噢!”
林飛羽簡單寒暄幾句,開始轉換話題。
“看完劇本,你有什么感想?”
楊崢張張嘴巴,欲言又止。
林飛羽笑道:“嘿,咱們哥倆就別拘束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吧,照實說。”
“絕望比夕陽更加殘酷。涉及到拐騙一類的故事,雖說反映的是社會的丑惡現象,但因為情節過分壓抑,票房恐怕不會樂觀的。”
“沒錯。”
楊崢咳嗽道:“而且送審的時候,難免要遇上麻煩,有關單位一定會讓您修改的,還得是大修!”
“修改?哼。”
林飛羽嚼著包子,半晌才開口。
“我的目標,在柏林!”
“柏林國際電影節?”
“對。”
楊崢不再說話,專心吃飯。
影片采取的是“單線敘事法”,主要拍攝地只有兩個:一個是山村,一個是公路。由于資金匱乏,劇組做不到齊頭并進,開機后自然要先主攻村里的片段。
“那個穿開襠褲的小朋友,走遠些啊,待會兒叔叔給你買糖吃!”
“大爺,請您繃住了,千萬別笑場!”
“注意啦!都把手機打成靜音!”
“各部門準備!”
“絕望第一場,第一幕,走!”
“啪!”
場記一聲打板兒。
今天的情節,講的是女主角丁靈(劉明珠飾)跑出家門,才跑沒多遠,就被被馬老三(張弛飾)給抓住了。接著,馬老三當著村民們的面,狠狠地教訓買來的“媳婦”。
“還跑!打死你!”
“噼里啪啦!”
“唔…”
劉明珠躺在臟兮兮的土地上亂滾,雙手抱著腦袋,嘴里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兩位非科班出身的演員,都是好樣的!
張弛面露猙獰,劈頭蓋臉地“毆打”老婆,哪兒疼就往哪兒招呼,下的全是狠手!他那種可怕的模樣,看上去讓人又憋屈又窩火,義憤填膺。
這里,要重點說說劉明珠姑娘。
才被拐到小山村,她眼神中的倔強與抗爭并沒有立刻消失,表現得十分明顯。
按照常規分析,許多婦女因為承受暴虐的時間太長,又或者因為有了壞蛋的孩子,才會逐漸產生“麻木”以及“認命”的現象。作為一個剛入火坑的苦難者,她對心理的把控是比較準確的。
黃土地、施暴者、冷漠的村民、無助的女大學生…
好一出人間慘劇!
楊崢站在旁邊觀摩表演,嘖嘖稱奇!
——劉明珠的技術絕對可以和“女漢子”陳思雨相媲美。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悶哼,甚至是某些無意識的小動作,都透著股質樸的味道,毫無斧鑿痕跡。
了不起啊!
更讓楊崢叫絕的,是林飛羽賦予群演們的臺詞!
大家瞧著“馬老三”收拾“丁靈”,非但沒有幫忙拉開,反而全都視若無睹,就像看猴戲似的!
一個漢子滿臉譏笑:“嘿嘿,媳婦兒不聽話,揍幾回就好了!”
一個老頭含著煙袋鍋,附和著:“對!”
另外一個老太太搖頭道:“嗨,跑啥呀?你能跑哪兒去?女人就得學會認命!”
聽聽!
揍幾回、跑啥、認命!
這其中所蘊藏的愚昧跟冷漠,簡直是不寒而栗…
“好的,過啦!”
林飛羽從取景器里審視畫面,對他倆相當滿意。
劉明珠擦掉嘴角的血漿,卻走近來說道:“導演,咱們待會兒能再來一遍嗎?”
“怎么?你覺著哪兒不對?”林飛羽神色詫異。
劉明珠皺著眉毛:“嗯,我感覺張弛打得還不夠兇狠,不夠突出馬老三的惡毒。這樣,您可以在我的腰后面加個墊子,讓他再踢兩腳,哪怕稍微使點兒勁!”
“…”
聽到姑娘的話,別提林飛羽了,連楊崢都張大嘴巴,呆住了!
沒說的,這是一位天生的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