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艙的腦機駁接頭從腦后脫落,熟悉的引擎轟鳴聲和震動感,把機務長從迷茫中逐漸拉回現實。
耳畔甜美的女聲正在播報。
“您本周的記憶校準完成,錯碼率7.221,病變風險等級為中風險。為了您的健康,請注意休息,增加校準頻率。”
中風險了啊。
機務長推開記憶艙厚重的艙門,撲面而來的引擎轟鳴聲浪,彷佛老友的熱情擁抱。走出記憶艙,腳底甲板傳來的震動感還是那么熟悉,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每一次記憶校準,那些浮光掠影的記憶,就像天空絢麗的云彩,明明看得那么真切,卻那么遙不可及。
只有這艘老邁的戰艦,才能給他現實感。他的記憶需要校準,但是對基地號的熟悉卻不需要校準,幾百年的檢修,他對戰艦每一處都了如指掌。
比如他能根據腳下傳來的震動感,分辨出引擎的工作狀況。
今天的運轉良好,唔,3號引擎有點小問題,老問題了,FH667輔助芯片出了故障,可惜沒有備件,一直得不到更換。
再過六天,就到了給基地號所有的引擎來檢修和保養的日子,這算機務組的大事。
他下意識地開始思索,哪些零件需要更換,哪些還能湊合著用。庫存的零部件早就消耗殆盡,更換的零部件都是他想方設法拼湊出來的,每一次檢修保養都不容易。
直到舷窗外的星光照在他臉上,他才從思考中回過神來,停下腳步。
今天又有兩名艦員出現病變,他能明顯感受到,戰艦減員速度在不斷加快。也許不需要多久,基地號就會變成一艘在宇宙漫無目的游蕩的幽靈船吧,或者一架漂浮在虛空中的鐵棺材?
時日無多啊。
沒有什么緊迫感,也沒有什么熱血,也沒有什么絕望,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就像眼睜睜看著基地號一天天老邁、腐朽卻無能為力。
很多時候,就像他此時般凝視著舷窗外浩瀚的星空,他都會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們真的能復仇嗎?
他們就像一群不肯死去的幽靈,在腐朽的鐵棺材里,一遍遍哀嘆重復著昔日的仇恨,是怕自己忘了嗎?
所以才需要校準嗎?校準的不是記憶,而是仇恨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碼率增加的緣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消極,也越來越難以忍受時間流逝的緩慢和無聊。
除了穿過磁極風暴這樣的危險地帶,他的日程安排才會有些忙碌,需要安排大規模的檢修。其他時間,他幾乎都處于無所事事中。
全艦正忙著10086的特訓任務,他一個機務長,也幫不上忙。
好在最近發現新樂趣,沒錯,種地!01喜歡,他也喜歡!
打開《星際農墾指南》,他看得津津有味。
自打研究種地,他最喜歡幻想各種各樣的農場,01現在是不是都開墾出跨星系的大型聯合農場?
和跨星系的大型聯合農場比起來,繼承零系好像確實沒什么意思。
好吧,自己是新手,肯定沒有01那么精通,那一開始攤子就不要鋪那么大,一個小小的星球農場就行。
想像一下,數不清的農用光甲宛如密密麻麻的鋼鐵螞蟻,在星球每個角落,勤勤懇懇,不眠不休。
引擎的轟鳴徹夜不休,探照燈的光芒照亮夜空,五顏六色的農作物無邊無際,鋪滿星球表面,那是生命的海洋,那是荒涼冷寂的宇宙里真正的浪漫!
然而浪漫的幻想被無情地打斷。
“老機,你可能得過來一趟!”
“咋啦?”
“你過來再說。”
參謀總長的語氣不是太好,看來不是三缺一。機務長只好戀戀不舍地關閉《星際農墾指南》,朝參謀室走去,難道參謀室有什么設備壞了?
走進參謀室,機務長就發現不對勁,每個人很忙碌,氣氛很凝重。
他走到參謀總長身旁,低聲問:“怎么了?”
參謀總長:“我需要開啟完整資料庫,這是艦長的授權,你看看。”
基地號的資料庫極其龐大,所以建有專門的艙室,用來儲存和演算。但是出于節能和安全的考慮,它的大部分功能區都已經關閉。
機務長檢查了授權,確認沒問題,開始打開他的管理頁面進行操作,一邊念叨。
“啟動需要十分鐘左右。資料庫的快速啟動芯片被我拆了,裝在能量供應系統上,它的管控芯片幾年前燒掉,沒庫存只能將就湊合著吧。哎,老參你臉色不太好啊,有狀況?”
“0179在變異你記得嗎?”
“記得,出問題了?”
“它的數據傳輸功能一直保持完好,整個過程的數據都被我們搜集到。”參謀總長深吸一口氣:“你知道的,制式AI出現變異的情況很罕見,我們也很好奇它變異的方向,所以根據數據給它建立了演算模型。”
機務長也來了興趣:“那結果呢?”
參謀總長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結果就是權限不足!”
機務長不以為意:“不就是權限不足嘛,你臉這么臭干嘛?”
參謀總長看機務長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由笑了,笑容里透著一股不懷好意,他的語氣輕描澹寫:“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演算出的模型和殺戮原相關。”
“什么?殺…殺戮原?”
機務長愣了一下,他嘴唇開始顫抖,顫抖很快蔓延到全身,他抖得像個篩子。他的表情變得痛苦猙獰,雙手拼命捂著腦袋,他是如此用力,好像要把里面要破繭而出的怪物按住。
“殺戮原”三個字宛如一把鋒利的刀,毫不費力切開記憶的繭層,露出里面那個幼小身影。
剛剛校準的記憶,沒有半點模湖,它是那么鮮活生動,歷歷在目。
看到機務長痛苦絕望的表情,參謀總長笑得更歡。大概是笑得太用力,參謀總長的臉看上去說不出的扭曲怪異、陰森慘然,彷佛有什么正在他的腦花里攪動。
真棒,大家都痛苦過了,憑啥就你一個人快活?
哈,三缺一!
對于如何安撫一個心理脆弱的小姑娘,大家都沒有經驗。
于是,趙雅被挪到角落里繼續吐,其他人圍著龍城繼續熱烈地討論,賀玉琛則一臉乖巧地拖地。
“原來劉鶚是你殺的!他碰上你,也夠倒霉!”
說話的是莫問川。當初趙雅在奉仁光甲學院遇襲,趙家花了大價錢清除罪團,任務就落在莫問川手上。他看過劉鶚的尸體,尸體的喉嚨被硬生生捏碎,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哦,原來是龍城干的,那沒事了。
正在貪婪喘息努力休息的7758,不動聲色的把身體往后挪了挪,低著頭看著腳尖,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倒霉?7758簡直想笑,有誰比自己倒霉?在岄星遇到2333,任務失敗。好不容易到晉級任務,以為跑遠點來玉蘭星沒事吧,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他想哭。
潘光光笑呵呵道:“我就說阿城福緣深厚,首席,你們2系跑到岄星干嘛?也打極光鈦的主意?哎呀呀,早知道我們27聯手,豈不是十拿九穩?那么多極光鈦,也不至于最后便宜了徐柏巖。可惜可惜!當時小8也在,哎,小8,你在岄星沒遇到阿城嗎?”
7758此時只想罵人,他已經拼命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遇到了遇到了。每次遇到阿城,都很開心,對,很開心啊哈哈哈…當時我就在想這是哪位少年英雄,實力如此不凡,原來是首席的弟子!”
潘光光眼前一亮,來了興致:“還真遇上了啊,仔細說說!”
7758捏死自家老大的心都有,但是他不敢,硬著頭皮打著哈哈:“當時運氣不錯,要不是阿城在,我就要被雅克弄死了。還好,阿城把雅克殺了…”
潘光光目光微動,重新打量龍城:“雅克原來是你殺的!”
鹿夢也露出幾分驚異之色。
蹲在角落正在干嘔不止的趙雅童孔微微擴張,海盜首領雅克竟然是死在龍城之手!這是她不知道的情報!
嘔…繼續吐。
龍城此時反應過來,重新打量漆陪練:“你是4699?”
當時這家伙自報名號,還聲稱認識41,龍城記得很清楚。
空氣突然安靜,7758的光頭瞬間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臉漲得通紅,強自辯解:“開玩笑!開玩笑!當時是開個玩笑!”
他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殺戮師士之間,假冒別人的殺戮編碼是大忌,現在被人當面拆穿,場面堪稱社死。
潘光光心黑皮厚,絲毫不受影響:“哎呀,這就是福緣嘛,妙不可言!前段時間,要不是有人冒用2333的名號劫持山山子,我們哪能來武館?這就是緣分啊!阿城福緣深厚!”
此時輪到畫戟慌得一匹…潘光光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龍城的表情看上去應該沒聽懂!
要是被當場揭穿龍城不是2333…
想想那場面,畫戟尷尬得腳指頭都快摳進合金地板。
“原來如此。”他假裝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澹定道:“我和龍城有些事情先討論一下。龍城,我們出去說。”
龍城:“好。”
兩人走出武館,眾人目光中充滿好奇,但是沒人跟著出去,而是抓緊難得休息的時間喘口氣,紛紛癱倒在地,橫七豎八。
武館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趙雅角落里零星的干嘔聲。
石川的夜晚很安靜,街道上幾乎看不行人。在石川,夜晚比白天要危險許多,幫派之間的沖突、戰斗、暗殺屢見不鮮,當地的居民已經習慣夜晚盡量不要出門。
路燈的燈光很柔和,龍城注視的目光很沉穩寧靜,令畫戟感受到一絲壓力,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龍城心中莫名難過,他語氣禮貌而冷澹:“首席是想讓我做殺手嗎?”
剛才漆陪練的話,龍城已經隱隱有所猜測。
果然,每一位教官在傳授自己本領之后,都會要求自己成為殺手,去殺人。在訓練營是這樣,在武館也是這樣…
“殺手?”
畫戟愣了一下,如夢初醒,搖頭道:“我不想你做殺手。”
注意到龍城臉上愕然,畫戟笑了笑,神情變得嚴肅認真:“我能看出來,你不喜歡戰斗。而你對種地的喜愛,卻是發自內心,這騙不了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生并不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畫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委實老氣橫秋,像極了掌門口吻,趕緊擺擺手:“我是想請你假扮我的下屬。是假扮!”
假扮?龍城神情疑惑,不明所以。
“事情是這樣的。”
畫戟開始撓頭,這該死的羞恥心,他極力組織語言:“額,是這樣的,前段時間,出了個很厲害的高手,他干了件非常轟動的事情。他在戰斗中,入侵了一位超級師士的光甲駕駛艙,并且奪下控制權,利用這位超級師士的光甲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戰斗。”
龍城盯著畫戟的臉看足足看了五秒,如果換一個人和他說這么離譜鬼扯的話,龍城一定會把這張臉打爛。
他冷冷道:“首席,這不可能。”
光甲都有安全保護和防入侵系統,在戰斗中,整個系統的安全等級會調至最高,防入侵系統也會開啟。更何況,還有師士控制光腦,任何形式的入侵都會被阻斷在外面。
看到龍城滿臉不信,畫戟笑了,但他的神情接著變得認真:“理論上,當然不可能。但是根據可靠情報,他確實做到了。我們大致有一個懷疑目標。”
他腦海中不自主浮現半痕的身影。
如果是半痕,沒有不可能。
確定首席不是在開玩笑,龍城表情凝重起來,又覺得匪夷所思。
注意到龍城神情變化,畫戟擔心把純良的小朋友嚇到,連忙道:“放心,他現在不在玉蘭星。我們接著說。”
“本來這件事,和我們沒什么關系。只是呢,他在劫持了對方光甲之后,卻用了我們派系的編號。確切地說,是我手下的編號,2333。這是個空碼,我手下沒這號人。”
畫戟深吸一口氣,說出最羞恥的請求!
“那個…你能不能假扮一段時間的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