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面對力量枯竭了過半,身體多處重創的應笑看,蘇澈和玉沁亦是拼盡了全力。
對方不是等閑宗師,而是接連擊敗了第五唯我和紫虛真君的怪物。
這是劍與爪的碰撞,蘇澈的衣袖被勁風撕開,他的氣血在每一次的持劍碰撞之中,都如心臟般跳動。
那是已經當成了習慣,卻很久沒有寸進的呼吸法,或者說,是《長生訣》。在此時,在這個與怪物戰斗的時候,它鮮活了起來,如擱淺的魚,重新有了呼吸。
蘇澈的口鼻之中,如應笑看一般,每一下的呼吸,都有灼熱的氣息噴出。
不同的是,應笑看的呼吸如同熱浪。
而蘇澈卻只是熱氣,哪怕在這個還算溫暖的季節里。
應笑看的雙臂不斷落下,每一拳,都與那把暗沉的鐵劍碰撞,在他的心里,這把劍早該被砸斷了。
但沒有,這把劍甚至都沒有彎折,它被蘇澈抓在手里,劍身上的暗沉在褪去,逐漸變得雪亮,它是神兵。
玉沁的針線帶出一道道鋒銳的劍氣,在呼吸之間,紅線更快,快到肉眼捕捉不到,而她的手指,也在滴血。
針線在應笑看的身上扎出一個個血洞,但都在扎進對方身體之后崩斷。
應笑看渾身是血,但他并不在意。
他能感知得到,對面兩人的真氣快要耗盡了。
蘇澈每一次的揮劍,力量都在減弱,他渾身濕透,不是被雨淋濕,而是被汗水打濕。
他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他能感受到自身氣血的活躍,躁動著,充盈在四肢百骸之間,這是「無鑄」,也是自己還能硬抗這么久的原因。
他只會用劍,劍氣和出劍。
但現在,山呼海嘯般的劍氣,他已經沒有多余的真氣用出來了。
“如果只有這種程度的話”應笑看喝道:“那還真讓我失望!”
揮落的一拳,在半空成刺,穿過了蘇澈劍勢,落在了他的身上。
千鈞一發間的規避,讓這一擊只是劃過身上。
衣衫染紅,蘇澈劍步一動,就要后撤。
但應笑看早就看破了他的劍勢,此時豈能讓他這般容易就逃出手心,他緊隨而來,速度甚至更快。
那邊玉沁猛地扯動針線,崩散的、落地的針線密密麻麻,直接將應笑看的關節纏繞住。
她的手指被利出血來,但仍是咬牙堅持著。
應笑看怒吼一聲,密集的劍氣在體內撕裂著經脈,這更甚來自血肉的疼痛。
他看了玉沁一眼,掙斷針線之后,沒有去管蘇澈,而是朝她拍出一掌。
雖然《無生玉錄》或青璇手,有借力打力、反施彼身的反制之法,但玉沁不確定這對此時的應笑看有沒有效,而她不敢賭。
所以,她在第一時間抽身而退,卻仍被掌風刮到。
破爛的船舷早就搖搖欲墜,她撞在上面,一下跌落。
蘇澈喊了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小心!”玉沁看向他的身后。
應笑看獰笑著,大手抓來。
蘇澈用力一扯,將玉沁甩向一旁,后者一踩船舷,騰空而起。
在應笑看抓來之時,蘇澈反身出劍,手掌如送,沉影一下飛出。
應笑看側身閃過,但飛出的長劍卻被玉沁一下踩住,沉影如風車般自空中倒射而回。
“嗯?”應笑看一驚,倉促閃躲時,仍被長劍切過脖頸,鱗片崩飛。
蘇澈一把接住沉影,一劍刺出,卻被反應過來的應笑看一掌摔在了甲板上。
不等他回神,眼前黑影襲來,應笑看一拳砸落。
蘇澈連忙滾向一旁,而原地甲板被一下洞穿。
“小瞧你們了。”應笑看說道:“臣服,可以活命。”
蘇澈渾身幾乎散架,卻是吐出口血沫,“妄想!”
應笑看轉而朝一旁的玉沁抓去。
蘇澈知道,現在的兩人都已經是油盡燈枯了,莫說是逃走,怕是都不能堅持多久。
所以,與其這般眼看著玉沁遭受搜魂之苦,倒不如直接解脫。
他沒有多想,念頭一轉間,他竭力站起,揮出了一劍。
斬落的,是他素來無往不勝的劍勢,如是困龍一擊,亦是他最后的掙扎。
那邊,玉沁同樣感覺到了這股氣機,哪怕應笑看就朝自己而來,但她所看的,仍是蘇澈。
她同樣一笑,體內僅剩的真氣如流,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不是所學的任何一門神功,而只是絕境時爆發出的真氣,亦是信念。
應笑看對此嗤然。
他見過太多絕望的人,臨死前不甘的掙扎,但奇跡總是極少數,尤其在自己這里,他不覺得會有什么奇跡發生。
如他之前所說,他已然是武道的盡頭。
他信命!
所以,哪怕玉沁的真氣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然,仍被他躲過,只是帶動了一點傷勢。
但蘇澈的一劍卻刺穿了他格擋的臂膀,雪亮的長劍一瞬刺目,劍勢在他的體內轟然爆開。
應笑看驚懼交加,怒喝著一掌將蘇澈拍落。
但他卻搖晃著,半邊身子自內而外,劍氣爆發,一瞬千瘡百孔。
應笑看半跪在了地上,血如溪流一般。
他看著面前癱軟著、無力再動的兩人,仍是笑了出來。
“就這?”他踉蹌著,哪怕很是勉強,依舊站了起來。
蘇澈和玉沁躺在地上,彼此相視。
他們已然是付出了全力。
只是很可惜。
玉沁輕笑著,血跡干涸的手指微微顫動,一根針線在兩人的面前漂浮起來。
“今生同心,來世再見。”她說。
蘇澈知道她的決定,扯嘴一笑。
而就在這時,一道虛弱的,卻又倔強的縹緲之聲,傳進了他的耳中。
“你還沒有用盡全力。”
“我已經全力以赴了。”蘇澈下意識道。
“人是萬物之靈,有讓自己存活的本能,但即便在心里,如何強迫自己去卯足全力,可這種本能,仍然不會讓自身超過界限。本能會從平時驅使的力量中,區分并保留住可以活下去的一點力量。”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用意志力,擺脫來自本能的束縛,用出這股力量。”
“我要怎么做?”蘇澈問道。
沒有人回應,就好像,方才的聲音只是臨死前的幻覺。
但他卻不這么覺得,他選擇相信。
蘇澈不知道要如何去做,卻有了莫名的信念,那就是不要放棄。
丹田氣海之中,傳來了一聲清脆的聲響,如同劍落在了地上。
蘇澈握緊了手中的劍,然后,撐著,站了起來。
對面,應笑看呼吸粗喘著,難免驚訝。
他在恢復氣力,本想著,對方已經站不起來了。
蘇澈有些散亂的氣息,在此刻卻平穩下來。
雪亮的劍身上,如同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應笑看瞳孔一縮,“這是...”
蘇澈無聲笑了下。
以前,是自己蓄勢,斬出的是劍勢。
但現在他明白了。
前面是山,也斬破。
前面是海,也斬破。
劍勢,斬的是山海。
應笑看沉默抬頭,不知何時,雨停了。
他感受到了那股氣機,既是出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也出現在這天地之間。
靜悄悄地彌漫著,仿佛是錯覺,卻又真實地存在著。
這是‘勢’。
應笑看恍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武道的盡頭。
那盡頭,自己還望不到。
蘇澈抬手,然后落下,斬出了手中的劍。
如他從前所說,用劍沒有那么多的名堂,只是出劍收劍而已。
應笑看的生命氣息,消失了。
而在其身后的海面,如撕裂般一下分開。
天空烏云散去,露出臨近黃昏的晦暗。
蘇澈低頭,看著手中的沉影。
雪亮的劍身上,映出自己的模樣。
下一刻,蛛網般的裂紋浮現,沉影寸寸崩解,便是劍柄,都如朽木般成為碎屑。
蘇澈沉默著,呼出口氣,然后,一下朝后倒去。
玉沁走到他的身后,一把將他攬住。
“他是天道嗎?”她看著被一分為二的應笑看,問道。
“不是。”蘇澈輕聲道。
他感知到了來自船艙深處的氣息,或者說,是對方故意讓自己發現的。
蘇澈和玉沁彼此攙扶著,走進了船艙之中,順著那道氣息,一路走去。
這是好似中樞般的地方,有一團光幕,什么都看不清。
一道稀薄的身影,無聲出現。
玉沁一驚,下意識擋在蘇澈身前。
“只是一縷精神殘念罷了。”出現的人說道:“很快就要消散了。”
“你是誰?”蘇澈問道。
“我是云缺,浮云觀的真傳。”
“浮云觀?”蘇澈一愣。
“對,一千六百年前的浮云觀。”云缺說道。
蘇澈和玉沁相視一眼,其實是不怎么信的,但從對方身上并未感覺到什么惡意。
云缺看著身邊光幕,緩緩道:“浮云觀后山云海之中,有天道怪物,實際上是天道的執念,一直被師門壓制。但顧小年斬天道后,天道怪物發狂,浮云觀為將其壓制,元氣大傷。
但這只是壓制,若有朝一日它沖破封印,天下必將大亂。所以,我奉師命來東海尋找顧小年,求他相助。”
“顧小年。”蘇澈心想著,這該就是傳說中斬天道的顧姓之人了。
而想不到,眼前這云缺,竟是一千六百年前的人物。
“后來呢?”玉沁問道。
“后來我沒有找到顧小年,在海上不知漂泊了多少年,找到了這里。然后不知為何,天道怪物也跟來了,我不是對手,逃到了此處,本以為會死,但沒想到,天道怪物被這突然出現的光幕吸了進去。”
云缺說道:“我當時的傷已經很重了,又不知天道怪物為何消失,它會不會再出來,便一直等在了這里。后來,你們殺掉的那個人,應笑看來了此處,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死了,過去了一千多年。”
他指了指陰暗的角落,那里,坐靠著一具枯骨。
蘇澈和玉沁皆是沉默,這便是執念。
云缺的身體有些渙散,稀薄了起來。
他說道:“他當時來的時候,還很年輕,是海上迷路的船手。他告訴了我外面的事,我才知道浮云觀和其他圣地都已經不在了,他欲拜我為師,但我觀此人眼神不凈,若授他傳承,日后或會生禍,遂只教他浮云觀的尋常武學。
但我畢竟只剩一縷殘念,神智不足,被他套了許多話去,其中便有天道怪物一事。后來,他找到了浮云觀舊址,竟得到了不少秘術,他于各處搜集天道怪物遺留,用于人身之上,想要得到天道的力量。”
蘇澈問道:“他說的《長生訣》,是什么?”
“浮云觀的一門修行秘法,傳說可以溝通天道。”云缺道:“但還未有人成功過。”
蘇澈點頭道:“之前傳音...”
“那算是道門傳法,只看個人領悟。”云缺說道:“不過會消耗生命,非萬不得已,不要用。”
話說完,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化作點點熒光,顯然是快要消散了。
蘇澈和玉沁一時無言。
云缺走到那片光幕前,伸出手,卻是穿透了光幕。
他笑了笑,有些失落。
“真遺憾啊。”他說著,就此消散。
蘇澈和玉沁走出了船艙。
那邊,第五唯我坐在甲板上,看著海面。
在他旁邊,躺著紫虛真君和蘇定遠。
蘇澈沉默片刻,知道該是對方將紫虛真君帶上來的。
看著已然沒有了生息的兩人,他心里有些難過。
“你們該走了。”第五唯我看過來:“朝廷的船就要到了。”
“什么?”蘇澈一愣。
“在咱們出海的那天,兩國朝廷的水師,已經出了船塢。”玉沁說道。
第五唯我有些意外,不過沒說什么。
這時,蘇澈看到了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了黑色的影子。
如同一道線一般,背靠著落日,連綿出現。
那是一艘艘的戰船。
原來如此,所以那日,燕長安才沒有出門相送么。蘇澈心想著。
他皺了下眉,“朝廷想要天道?”
“他們會炸平這里。”第五唯我淡淡道。
蘇澈明白了。
“那你呢?”他問道。
“在來時,我說過,不回去了。”第五唯我輕聲道。
玉沁拍了拍蘇澈的臂膀。
蘇澈深吸口氣,他看著一旁的父親和紫虛真君,知道這對他們來說,或許是最好的歸宿。不必隨自己在海上漂泊,沒有不堪,也沒有人再能打攪。
小心下船之后,蘇澈和玉沁看到了來時的機關海船,只不過先前跟天道遺族的戰斗,已然損壞了其中機關,而且他倆也都不會開船。
海面上的水師越來越近,兩人手掌緊握著。
“喂,你倆還在那看什么呢?”
熟悉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蘇澈連忙看去,一艘不大的船停靠在海邊,商容魚站在船頭,朝這邊揮手。
“當時在安瀾縣的客棧,就是她的人,遞給了我這張紙條。”玉沁神情也是一松,手里拿著一張紙條。
上面寫的,自然是水師異動之事,提醒他們小心。
船只航行在海上,遠處炮火之聲遙遙可聞。
那座海島,在沖天的硝煙里,漸漸沉沒下去。
“看你們這是傷的不輕啊。”商容魚遞過了濕毛巾和水囊。
玉沁應了聲,沒說話。
“你這是什么態度,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商容魚有些不滿。
玉沁輕輕一笑。
商容魚哼了聲,踢了踢坐在一旁的蘇澈,“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回去之后要不要反?”
“什么?”蘇澈一愣。
“揭竿而起啊!”商容魚說道:“我已經將圣教整頓,屆時要說推翻狗皇帝,必是一呼百應。”
蘇澈翻了個白眼。
夕陽的余光如海潮般涌進他的視野,太陽漸漸沉沒海面,余暉撒落,海水緩緩地蕩漾,隨著船行激起水花。
他打了個哈欠,在椅子上睡著了。
“喂,你這混蛋,我跟你說話呢!”商容魚張牙舞爪地,最后聲音卻輕緩了下去。
玉沁坐在蘇澈身邊,偏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商容魚撇撇嘴,眉眼里卻滿是笑意,她看著遠處落下的日輪,心想著今后不會再孤獨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