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其實天剛亮了不久,聚義莊內便有喧嘩吆喝之聲。
那是晨起活動的江湖人,或打著樁功,或練著拳腳,還有的在試探切磋。真氣的碰撞,兵刃相接,很是熱鬧。
而就是這個時候,以方不同和盜帥為首,帶領的十數墨家之人,進了莊子,然后季子裳親自接見,去了聚義廳。
聚義莊內的人不免議論紛紛。
其后,不外乎便是墨家向聚義莊,及因墨家之事上心操勞的江湖義士表示感謝,為叨擾和勞煩而表達歉意。
其余江湖各派中人,當然是謙遜非常,順便提及了機關城傾覆的真相究竟如何。
方不同自然沒有隱瞞,將那夜發生之事,倶是說明。
各派之人不免義憤填膺。
包括對那尚在燕國任職,為燕國朝廷做事的歐星星等原墨家之人的不齒,都流于言表。
方不同在跟他們說著,后來葉青玄聞訊過來,這話就更多了。盜帥見此,連忙尋個了由頭,悄悄退了出來。
“呼。”
院里,盜帥擦了擦臉上的汗,這的確是熱的,還覺得很悶,在跟那些江湖人說七說八的時候。
他四下看了眼,拽過一路過之人,問道:“蘇澈在哪?”
那人看他一眼,認出墨家的身份,也沒多問,指了個方向。
盜帥謝過之后,便朝那邊趕去。
此前他聽那話癆似的葉家之人提過一嘴,說蘇澈也在莊里,所以,本就有那么一份愧疚的盜帥,便迫切想見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心情,大概是聽到那人的名字時,會感到愧疚,然后一下沖動便要去見,可真要去見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盜帥在某個回廊拐角停下,他頗有些躊躇。
道歉嗎?
應該是要道歉的,畢竟,當初在機關城,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絲絲,那也是自己懷疑了蘇澈,甚至是不相信他。
的確是自己不對,盜帥想著,深呼吸幾次,好,反正肯定是要見面的,那就痛快一些好了。
他便轉身,打算去找蘇澈。
“你在這,做什么?”
驀地,在盜帥剛轉過身來后,忽地聽到這么一聲。
聲音很熟悉,幾分平淡里,帶著微微笑意。
那人現在就與自己面對面。
盜帥覺得自己呼吸一下都慢了慢。
“那個,這不剛來聚義莊,打算轉一轉么。”他撓了撓頭。
此時在對面的人,正是蘇澈。
剛吃好飯,聽說墨家之人已經過來后,同樣想問一下盜帥安危的蘇澈。
只不過現在,盜帥就在面前,問是沒必要問了。
盜帥也看到了蘇澈身邊的女子,張了張嘴,驚訝萬分。
玉沁今天并未蒙面,素衣冷淡,略施粉黛,給人除了一個‘美’字,再無其他。
便是蘇澈一早見到,都有些愣神。
“你…你是?”盜帥當然是認出來了,只是不敢去認。
玉沁只是略一點頭,沒言語。
蘇澈道:“是她。”
“啊?”盜帥深吸口氣,“那要,怎么稱呼?”
他覺得,這實在是有些瘋狂,目光在看著面前兩人時,不免有些怪異。
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是顏玉書性情大變?
為何他會是女子打扮?
盜帥一時很難理解,更無法想到太多。
“玉沁。”蘇澈開口道:“顏玉沁。”
盜帥一愣,等等,不是顏玉書么?
“墨家現在,如何了?”蘇澈問道。
見他轉移話題,顯然是不想讓自己繼續在此事上糾結,盜帥自是明白。
“大半是暫時分散,去了墨家早前在江湖各處的駐點,還有一些,脫離墨家,自行離去了。”盜帥也不隱瞞,坦然道:“穆大師他們年歲大了,又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經歷了這么多,實在熬不住。”
蘇澈點點頭,對此自然能理解。
或許對江湖人來說,墨家機關城傾覆,的確是一件大事,但畢竟是與己無關。可對墨家之人來說,那是墨家總院,是他們的家。
傳承千年,一朝被毀,換成是誰,這心里也不會好受,尤其是對穆大師這等自幼長在機關城的老人來說。
他們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墨家有什么打算?”蘇澈問道。
盜帥看他,一字一頓道:“血債血償。”
蘇澈不免沉默。
“會很難。”他說。
跟朝廷作對,尤其還是如今頹勢的墨家,在歐星星和大劍師恪遠去燕國,現在又失去了車夫之后,墨家連一位入三境的大修行都沒有,想要讓朝廷付出代價,談何容易。
“聽說紀觴回京了。”盜帥當然明白他話中意思,所以道。
蘇澈微怔,聽明白了,“你們是想殺紀觴?”
“他是此次后周派去機關城之人,此事是他主導,自要殺他。”盜帥說道:“實話說,對付朝廷恐是無望,但墨家眾人絕不能白白死去。若能殺了紀觴,既是表明墨家對此事的堅決,也是讓江湖各派知道,墨家與朝廷勢不兩立。”
“你雖想堅各派聯合之心,但朝廷已經暗中收買威脅了一些人和門派。”蘇澈搖頭道:“如今應巨俠未歸,各派聯合其實已有渙散。”
“只要真武教和觀潮閣尚有聯手之意,那便好說。”盜帥說道。
他的話里,其實已有不依仗其他門派之意,或者說,是那些心性不定的江湖人,在面對朝廷時,極有可能還會壞事。
蘇澈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話說回來,紀觴或者說溫玉樓如今在守衛重重的錦衣衛衙門,既是冒充,如今受傷肯定不會輕易出來,他們要如何去殺?
這般想著,他也沒猶豫,直接將溫玉樓冒充一事說給了盜帥。
“紀觴死了?”盜帥一愣。
“是溫玉樓冒充,至于紀觴,我覺得隨機關城墜落,活著的可能性不大。”蘇澈說道。
盜帥聞言,笑了笑。
“是溫玉樓的話,更好。”他咬牙切齒道。
在心底里,盜帥對于溫玉樓的仇恨,遠比紀觴來的要大。
畢竟,差事雖然是紀觴主導,但要不是溫玉樓里應外合,機關城也不會這么快就被人得手。
更何況,溫玉樓還殺了江構。
于盜帥心里,這才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聽人講述,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當吃過午飯之后,莊外又有些騷亂,當通傳之人的消息傳來,才知道是朝廷的人來了。
不過不是第五唯我,而是錦衣衛都指揮使皇甫靖,同百余位錦衣衛同來的,還有幾個特殊江湖人。
聚義莊的人不免緊張,畢竟昨天第五唯我來過一次,雖是匆匆,但壓力十足,相隔不過短短一天,朝廷又有人來,難免讓人心神惶惶。
季子裳去見了皇甫靖,然后將人接到了聚義廳,與之同樣落座的,還有隨皇甫靖一并來的江湖中人。
三個人。
抱劍的中年人,是后周朝廷大內供奉,還是曾經的真武教真傳,后成棄徒的陸天修,是炁成混元的大修行。
一身白衣,蒙面而不明出身的婉約女子。
穿著粗布麻衣,面色和善,手握佛珠的至臻首座。
三人先于皇甫靖坐下,而皇甫靖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季子裳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虛引道:“皇甫大人請坐。”
皇甫靖點點頭,“少莊主請。”
兩人坐下,自有莊內下人前來奉茶。
皇甫靖是個面相儒雅的中年人,頷下還有三縷長髯,與民間傳聞里那般溜須拍馬的形象很不相符。
他往聚義廳四下看了眼,然后道:“應巨俠不在莊里?”
季子裳點頭,“師傅昨日出去,還沒回來。”
皇甫靖略略頷首,關于昨日朝廷來的事情,他已然知悉,而今天身上的差事,也是有關于此。
想了想,他喝了口茶,然后將茶杯一放。
“想來少莊主也不喜歡虛偽客套,咱們還是說正事吧。”皇甫靖認真道。
季子裳深吸口氣,正襟危坐,“好。”
“墨家的人,今天到了?”皇甫靖當先問道。
“對,幾個時辰前。”季子裳對此并不否認,也沒有掩飾的必要。
“領頭的是?”
“暫代墨家巨子的方不同方大師。”
“那關于機關城傾覆一事,想來少莊主,包括聚義莊內的各位,也都從他嘴里聽說了。”
“是。”
“那的確就是真相。”皇甫靖輕吐口氣,笑了笑。
季子裳一愣。
在心里,他原本想過,對方提及墨家,會不會否認此事。但沒有想到,對方竟然直接承認了。
“方不同雖然老奸巨猾,但不會構陷別人,還算實誠。”皇甫靖說道:“算計墨家與機關城的,正是朝廷,我們和燕國朝廷。”
季子裳皺眉,有些拿不準對方跟自己說這些的目的。
他看向堂中隨皇甫靖來的三人,發現他們皆沒太多表情,而其中他認識的,只有菩提寺的那位至臻首座,也實在沒想到,對方會站在朝廷這一邊。
好像是因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至臻首座看過來,微微頷首,“少莊主可是疑惑,貧僧為何會與皇甫大人同來?”
季子裳應了聲。
“朝廷對錯,自有天下評說,貧僧之所以來,只是為大勢所趨。”至臻首座道:“不忍見江湖各派因一時沖動,而致血流成河,屆時苦的只是百姓。”
“大勢?”季子裳搖頭道:“只是義之所向。”
“那恐怕會死很多人。”至臻首座笑了笑,閉口不言。
皇甫靖接過話去,道:“聽說真武教和觀潮閣的高徒,此時還在莊里?”
“是。”季子裳點頭。
他此時下意識看了眼那至臻首座,也一下想明白了對方為何會站在朝廷這一邊。
真武教和觀潮閣,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古之道門傳承,而菩提寺則是佛門之后,如今三大宗門在江湖上的地位難分伯仲,但彼此雖看似和睦,實則暗中也有較量。
素日當然不能明著動手,而如今有了一個借口,或者說,是聚義莊,提供了一個地方。
季子裳想起了師兄顧叔朝說過的話。
皇甫靖道:“實話說,昨日督主親至,其實是想出手了結此事。”
季子裳眼神閃了閃。
彼時面對第五唯我,哪怕不想說,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便是當時他們所有人聯手,可能也非對方之敵,更何況還有那數千的玄甲精騎。
昨日朝廷的力量,足以踏平聚義莊了。
“其后,督主因事而回,同時也細想此事,覺得于此不妥。”皇甫靖道:“朝廷和江湖,即便有時立場相悖,但也并非對立,不該總以刀劍了結。”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那朝廷意欲何為?”
他能從對方話中聽出和談之意,這與顧叔朝早前受命的差事一般無二,只是中途出了些許波折。
而能想到的是,在第五唯我那里,必然也是出了某種掣肘之事,所以才會有這般和談局面。
換句話說,這也算是朝廷在某種意義上的妥協了。
季子裳想到了聚義莊內的人,想到了如今后周江湖各派間渙散的聯合之心,他沒有理由不同意此事。
哪怕,這也算是代表江湖的低頭。
皇甫靖笑了笑,他心里也是暗松了口氣。
這件事畢竟牽扯到了大周江湖過半的門派,雖然其中能讓朝廷重視的也不過是沖霄劍派和葉家,以及觀潮閣和真武教這兩大宗門,但若朝廷失去江湖支持,那也是失勢,燕國那邊自然會看笑話。
所以說,在事情還沒有鬧大,彼此沒有掀桌之前,能平穩解決最好。
畢竟,有觀潮閣和真武教的那些老家伙在,可不是他一個皇甫靖能擔待的起的。
“這件事既是有關墨家,那自然需要對墨家一個交代。”皇甫靖道:“朝廷會另擇機遣人去與墨家協商,而對于各派不忿,也有考量。”
季子裳平靜看去。
“不如做一場比試。”皇甫靖道:“我身邊這三位會代表朝廷出戰,屆時,無論誰輸誰贏,此事都到此為止,日后也莫要再提。”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茲事體大,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需要跟其他人商議。”
他知道,這場比試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既是江湖,也是百姓。畢竟,總不能說江湖各派諸人鬧出這般事,真的是打算造反吧?
與其讓民間人心不穩,江湖中心思詭譎之人借此作亂,倒不如以一場江湖各派與朝廷的比試結束。
無論誰輸誰贏,都算是為此事做出了一個交代,畫上了一個句號。
但這件事的起因,畢竟是因為墨家機關城,所以,季子裳不會馬上答應下來。
他做不了這個決定,起碼,是現在還沒有這個資格。
因此,他才會說要與人商議。
不只是跟墨家,還有真武教和觀潮閣的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