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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于江湖事

  等了片刻,沒有人動手。

  呂晉申有所戒備,雖然離得最近,但他腳下的這一步,始終沒有邁出去。握劍的手心里,也隱隱見汗。

  他有些不自在地松握了幾下,目光緊盯著眼前之人。

  顧叔朝笑了笑,看向對面兩人,“怎么,不是要殺我么,現在是怕了?”

  呂晉申嘴角動了動,卻沒說話。

  另一邊,薛立桓慢慢朝這邊走來。

  他手中同樣拿劍,隨著走動,劍身上如同鍍上了一層金芒流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是劍氣,已然是要全力出手的打算。

  顧叔朝靜靜看著,然后,閉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引頸就戮,不反抗地等死。

  薛立桓已經走近,這個距離之下,他相信自己全力一擊,足以將其殺死,即便對方有詐也無濟于事。

  所以,他一聲輕喝,這一劍便朝其心臟刺去。

  很快的一劍,沒有絲毫留手,劍過處,仿佛一線金色的流光。

  顧叔朝果然沒有躲,劍未臨身,他身上所穿衣袍已然因劍氣而有撕裂。

  但這一劍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劍氣刺穿了他的衣衫,劃破了他的皮膚,滲出了血珠,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悶哼,臉色也是一白。

  可是,這劍并未刺進他的體內。

  長劍在離他身前三寸處停下,如遇無形屏障,再難推進。

  薛立桓臉色陰沉變化,手腕顫動,長劍也在顫動,但無論是他想抽劍還是灌以真氣去刺,都無法再有動作。

  他就像是被施展了點穴法,周身動彈不得。

  一旁,呂晉申臉色一變,他雖不是半步,卻也能看出此時情況不對,第一反應不是挺劍去刺顧叔朝,而是手纏真氣,去抓薛立桓。

  他想的明白,方才顧叔朝身上并無真氣波動,那薛立桓此時情況顯然不是對方所為。而就算是自己感知錯了,事實恰好相反,那自己也絕非顧叔朝對手,還不如先將薛立桓解救出來,再想對策。

  所以說,呂晉申這一番應對毫不猶豫,下一刻便扣住了薛立桓的肩膀,就欲朝后拽去。

  但強烈的刺痛自落下的掌心上傳來,他不由得一聲慘呼,連忙抬手,再去看時,手上真氣潰散,更如被刀割般血淋淋一片。

  顧叔朝也是有些愣神,他當然不會認為,這是面前兩人在故意做戲。

  掌刑千戶薛立桓,對方身上的殺氣是如此真實。

  可是,也的確不是自己出手啊。

  場間三人或疑惑不解,或窮盡掙扎,或心驚彷徨,正在這時,有聲音傳來。

  “你們當真是兄弟情深,小皇帝要殺你,你就不反抗?”

  顧叔朝連忙看去,那是在馬車車廂上出現的兩人,一男一女,女的蒙著面紗,說話的是那臉上帶著微微笑意,還有些好奇的男子。

  很年輕,氣質從容,最關鍵的,是自己認識對方。

  “蘇澈?”顧叔朝有些驚訝。

  對面,薛立桓聽后,眼神微變。

  他強提起一口真氣,將身上這股詭異纏繞的氣息掙脫,口中一聲尖嘯,竟是看也不看四下,身若幽影般施了輕功就跑。

  身影從顧叔朝身旁掠過,帶起他的發梢。

  顧叔朝愣了愣。

  呂晉申也是愣住了。

  蘇澈歪了歪頭,劍柄頂了頂臉,有些不明白這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玉沁冷眼看著,抬手,朝那已然掠出數丈的薛立桓背影虛握,然后朝回一扯。

  本是以輕功秘法強行破除束縛,眼看就要鉆入林中,徹底遁走的薛立桓猛地一頓,身上好似一瞬背負千斤巨石,腳下一沉間,丹田氣海更有剎那的顫動,而此帶來的反應,便是渾身真氣一滯,如被禁錮。

  接著是整個人腳下一空,如被扯動間騰空而起,狠狠朝后摔去。

  薛立桓喉間一甜,吐出口血,他看著天上浮云悠悠,恍惚間有種錯覺。

  他想起了兒時抓住的魚,與現在的自己何其相像,任憑如何掙扎,都無法從那雙手中掙脫開來。

  他方才之所以一聞蘇澈之名便跑,只因為他知道,在對方出現的時候,身邊一定還跟著另外一人。

  顏玉書。

  那個心狠手辣,如魔鬼般的人。

  哪怕對方只在東廠待了很短的一段時日,但對東廠眾人留下的,卻是無盡的夢魘。

  薛立桓深知對方的手段,所以第一反應便是跑。

  但很可惜,事與愿違,自己沒有跑掉。

  這只能說明,對方已然是大修行了。

  薛立桓閉上眼睛,掩住絕望,躺在地上,一聲不吭。

  一旁,呂晉申看著摔在自己腳邊的身影,臉皮跳了跳,再看向那車廂上的兩人時,喉間不免咽了咽,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身為后周六扇門對江湖諸般事宜的主事之人,兼任刑部侍郎的呂晉申,當然見過蘇澈的畫像,更是知悉對方身份和生平,雖不詳細,卻也是公門之中掌握最全的情報。

  但是,羅網那邊不是說,對方在城中福來客棧里么,怎么會出現在這?

  而且,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是誰?

  這兩人來此,是為了救人,還是另有目的?

  一時間,呂晉申竟忘了害怕,腦海中紛亂如麻。

  蘇澈不會注意這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在想什么,他看了眼地上那放棄掙扎的人,有些好奇。

  “你這是什么武功?”他問道。

  玉沁看他一眼,“想學?”

  蘇澈一下明悟,這該是《無生玉錄》里的魔功,包括先前那好似無息禁錮之法。

  是以,他搖了搖頭。

  玉沁哼了聲。

  顧叔朝低咳一聲,朝馬車這邊走來,然后靠在車轅上,揭開胸前衣衫,血洇透著,看起來血肉模糊。

  這是他方才沒有阻擋,也沒有護體真氣,直接被薛立桓劍氣所傷,哪怕還未傷及五腑,現在那般求死心態消失以后,才覺得真疼。

  他在身上摸了摸,有些頹然地放下手,他身上沒帶傷藥。

  那邊,呂晉申身子一顫,把長劍一收,連忙過來。

  “殿下,太醫院的金瘡藥。”他從懷里遞過一個瓷瓶去,臉上大義凜然,眼中卻有討好之意。

  顧叔朝并不在意,接過后,直接撒在身上。

  “你怎么會來?”他一邊上藥,一邊隨口問道。

  顯然是在問蘇澈。

  蘇澈在車廂上坐下,問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同時,他的確是好奇,莫不是這顧叔朝是個自來熟,這話里話外的語氣,倒像是很了解自己,也很是熟稔一般。

  顧叔朝當然能聽出他話中疑惑,當下也沒立即答話,而是在撕了布料將傷口包扎一番后,擦了擦額上冷汗,在車轅上靠穩當了,這才開口。

  “官府通緝你,我見過你的畫像。”他說,“早前,也聽季子裳提起過。”

  蘇澈眼神驚訝,“他還能提起我?”

  如他所想,彼時在梁州城里,雖然跟季子裳也算是共歷生死,但對方心里可是一直想鏟除東廠禍害顏玉書,雖然最后不至于鬧得不愉快,但起碼,跟自己可算不得是朋友。

  這般與顧叔朝提起,還能有什么好態度嗎?

  顧叔朝仰頭,看他一眼,道:“他說你是個不錯的人。”

  蘇澈一愣,然后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算他還有良心。”

  顧叔朝微怔,也是搖頭失笑。

  一旁,呂晉申當然是插不上話,將手簡單包扎之后,只是有些尷尬地站著。不時會抬手捋一捋馬鬃,惹得這雙駕的馬打個響鼻。

  “你該不會是專程跟著,來救我的吧?”顧叔朝問道。

  蘇澈腿支著,腳在車廂上晃了晃。

  “順路去聚義莊,剛好看見有人追殺你們,但看了會兒,發現也不是追殺。”他說。

  顧叔朝有些好奇,“怎么說?”

  “打了半天,除了你那幾個護衛,其余官兵還有追殺來的馬匪,也都沒人死啊。”蘇澈說道:“等你這馬車走遠了,他們也就停下了,估摸著現在也是吃上飯了。”

  他話里帶著調侃,不過說的也是事實,在他跟玉沁趕路的時候,確實是撞見了。但也不能說是碰巧,因為在顧叔朝這一行出神都之后,他們就一路隨行了。

  但去聚義莊是真的。

  起初還不知道是顧叔朝,只想看看朝廷打算怎么和談,態度是什么。

  可沒想到,路上看見了這么一出。

  而顧叔朝哪怕心里有過猜測,方才也的確證實了,現在再聽,也不免有些失神。

  過了半晌,他才笑了下,似是苦笑,帶著說不出的傷感。

  “方才你是真不打算反抗?”蘇澈問道。

  顧叔朝一愣,然后想了想,點點頭,“確實。”

  “那現在呢?”蘇澈問道。

  顧叔朝聞言默然,摸了摸胸前所傷,道:“活著,也挺好。”

  蘇澈不由一樂。

  “你們真是要去聚義莊?”顧叔朝問道。

  蘇澈看了眼一旁的玉沁,像是要看她拿主意。

  玉沁瞪了他一眼。

  蘇澈訕訕一笑,然后點頭,“是,也想看看江湖各派,觀潮閣跟真武教,是怎么想墨家之事的。”

  顧叔朝搖搖頭,“恐怕不會很樂觀。”

  “不過,如果你們真打算插手,咱們可以同行。”他說,“我也想跟師傅說說,朝廷的想法。”

  “小皇帝都殺你了,你還這么賣命?”蘇澈問道。

  “是朝廷的想法。”顧叔朝糾正道。

  蘇澈挑挑眉。

  “殿下,那…那我呢?”呂晉申小心道。

  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必須說句話了,不然的話,恐怕下一刻就要身首異處,永遠交代在這里了。

  畢竟,那可是傳聞中一言不合就拔劍的蘇澈啊。

  蘇澈注意到了這人的眼神,那是害怕和畏懼的眼神。

  卻讓他很是不理解,自己有這么可怕嗎?

  見到蘇澈看過來,呂晉申勉強笑了笑。

  “呂大人素來兢兢業業。”顧叔朝搖頭道:“你回去吧。”

  “什么?”呂晉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但顧叔朝沒繼續說什么,而是爬上了馬車。

  呂晉申看了眼那邊不知何時已經沒了氣息的薛立桓,沒敢往車廂上那兩人身上去瞧,連忙一撩袍擺,坐到了車轅上,然后一把撈起了韁繩。

  “殿下,下官來趕車。”他拍了拍胸脯。

  蘇澈搖搖頭。

  玉沁輕踢了他一腳,“走。”

  話落下,她便先一步施輕功掠出。

  蘇澈拍了拍屁股起來,腳下一點,也是跟了上去。

  馬車緩緩掉頭,在呂晉申賣力的一鞭下,撒蹄子奔馳而去。

  至于那地上的薛立桓,早就在束縛中,被無形劍氣截斷心脈,死掉了。

  安靜地趕路,穿過林間山野,一條小溪曲折流過,再往前便可見一座莊園,附近有騎馬吆喝的漢子,也有在小溪邊磨刀拭劍的好手。

  這就是聚義莊了。

  馬車緩緩停下,揚起的沙塵里,呂晉申喉間滾了滾,看見四下望來的目光。

  這是宮里的馬車,或許尋常百姓不認得,但常年在外的江湖人,對各大商號、官府甚至宮里的馬車自然識得。

  顧叔朝掀開車簾,走了下去。

  此時在莊子前邊的大路上,他走到小溪邊,掬了捧水。

  呂晉申手中按劍,緊跟著。

  在聚義莊另一側,林邊的小路上,同樣走過了兩道身影。

  “宮里的人?”有人已經圍了過來,神情不善。

  “殿下?”當然,還是有人馬上認出顧叔朝身份的。

  一聽這個稱呼,眾人登時便知道了這人是誰。

  顧叔朝沖幾人點點頭,“師傅可在莊里?”

  “在的。”門口的人雖然不清楚他為何來此,但對近來風聲也有所耳聞,是以不等多說,便直接迎幾人進去。

  蘇澈倒也有幾分好奇,因為他們竟也不需通報,直接就能隨著進去。

  這是從來如此好客,還是非常時候才這樣?

  一行人進去,未進莊子的便不免暗暗猜測,這顧叔朝為何會在此時來這兒。

  聚義莊不算太大,早有人去通傳了。

  等蘇澈他們過了大院,還未走到聚義廳,便看見不少人在往外走。

  倒不是來迎接他們的,而是告辭分別。

  都是江湖中人,其中相送的不是別人,正是有段日子沒見的季子裳。

  他雖是帶著笑意送別眾人,還不忘寒暄,但也僅限于此了,起碼,蘇澈沒從他眼里看到什么熱情。

  而當他看到季子裳的時候,對方當然也注意到了他。

  蘇澈朝他露出個微笑,算是打招呼。

  季子裳卻一下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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