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此時,已經是金秋十月,在南疆是秋風徐徐,涼氣習人,但是在這浩瀚無垠的漠北草原,卻已經如隆冬一般,寒風凜冽,冬霜悄然而至。
占據了代國原本的都城,盛樂之后,趙軍便立即安營扎寨下來。
這盛樂作為一個國家的都城,實在是太過寒磣了,這種規模的城池,就連中原的一座中等城池都相去甚遠。
鮮卑人還保留著胡虜應有的秉性,這個是無可辯駁的。即便擁有了不少的漢人工匠,以漠北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想要打造一座真正的都城,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這盛樂,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城池,故而又被稱之為盛樂宮。
現在石閔就將自己的寢帳,立在盛樂宮最中間的位置,代國原本的議政大殿的廢墟之上。
秦牧已經換上了一身普通士卒的衣甲,走起路來,龍行虎步,頗有一番威武雄壯的大將軍的風范。
石閔慧眼如炬,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年輕人的不平凡之處。別的不說,他就敢斷定,這廝絕對是一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人。
秦牧在一個親衛的引路之下,亦步亦趨地走進了石閔的寢帳,他掀開了簾子,便見到石閔正席地而坐,在那里挑燈夜戰,拿著毛筆書寫著什么。
“大都督。”秦牧輕輕的呼喚了一聲。
聞言,石閔便是手中一頓,而后抬起頭含笑道:“是秦牧來了。坐吧。”
“謝大都督。”
秦牧作揖了一下,而后便跪坐到石閔對面的席子上。
石閔還在那里低著頭,奮筆疾書,秦牧不好叨擾,故而瞇著眼睛在那里打量著這一位羯趙國的將星。
過了好一會兒,石閔這才拿起了自己書寫的一張紙,看了看,而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秦牧,你不好奇我在寫什么嗎?”
“該說的,大都督自然會告訴在下。不是嗎?”秦牧泰然處之道。
“哈哈。你倒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家伙,有意思,很有意思!”
石閔贊賞地看了秦牧一眼,然后,又將自己手中的墨寶放到秦牧的眼前,說道:“你不妨看一看,念出來。”
聽到這話,秦牧果真是接過這寫滿了龍飛鳳舞的小篆的紙張,瞧了一眼,卻見其上寫著密密麻麻,形體優美的字樣,不由得微微頷首道:“沒想到,大都督不僅能征慣戰,勇武過人,就連這一手書法都寫的如此剛勁挺拔,筆走龍蛇!僅是書法一道,大都督你便可傲笑天下矣。”
“呵呵,我找你來,可不是讓你鑒賞我的書法的。秦牧,你念一念,看一看我的這首詞如何?”
秦牧隨即張開了這張紙,僅僅是瀏覽了一下,便是啞然失笑,而后古怪地看了石閔一眼,終于憋足了氣,念道:“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永嘉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秦牧,何如?”石閔抬眼問道,他的眼睛,此刻就如一把刀子,死死地盯著秦牧的眼眸。
“…”
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頭的秦牧,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墨寶,向著石閔垂手道:“大都督的這首詩,當真是令人百感交集,蕩氣回腸!”
“非也。秦牧,這是詞,不是詩。”
“詞是何物?”秦牧未曾聽說過這種文體,故而有此疑惑。
“詩詞詩詞,詩是詞,但詞卻不一定是詩。”
“愿聞其詳!”
“這么說吧。詞是一種抒情詩體,是配合音樂可以歌唱的樂府詩!”
聞言,秦牧愣了一下,隨后說道:“這倒是在下孤陋寡聞了。我自幼品讀詩書,四書五經都有所涉獵,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都知道,卻還真沒有聽說過有這般被稱之為‘詞’的詩體。”
“呵呵,你沒聽說過是正常的。”石閔笑瞇瞇地道,“因為這種詩體,是我無意中心有所感,創作出來的。自永嘉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我鄴城里有很多以演唱為生的優伶樂師,根據唱詞和音樂拍節配合的需要,創作或改編出一些長短句參差的曲詞。我只是加以改進而已。”
“大都督大才!”秦牧作揖道,“以大都督你的才華,即便是當年,號稱才高八斗,七步成詩的曹植都要略遜一籌了。”
“哈哈哈哈,你謬贊了。”
石閔擺了擺手道:“區區詩文,不過怡情之物,何足掛齒?”
“唉,可惜可惜。”秦牧忽而一個勁兒地搖頭道。
“何故嘆氣?”
秦牧睜著眼睛道:“在下之所以嘆氣,是因為心里惋惜。大都督的這首詞,何等之雄壯,何等之低沉,何等之激昂,何等之發人深省,氣蓋山河?但讓人惋惜的是,這首如此氣蓋山河的詞卻注定不能被世人傳頌,要被埋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你何出此言啊?我的詞,何以不能被世人傳頌?何以要被歷史所埋沒?”石閔的嘴角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
“但凡大都督你在趙國一日,在北地一日,這首詞便不能出現。大都督你又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秦牧,好。哈哈,我真是沒有看錯你。”
石閔拍手叫好道:“既然你已經明白了我的心志,就應該知道如何抉擇了吧?”
“秦牧,拜見主公!”
秦牧當即納頭就拜!
他可不傻,石閔這么明目張膽地寫出這么一首詞,給他秦牧看,還不是想讓他拜服嗎?若是秦牧再不識時務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去都還是一個問題。
“快快請起。”石閔隨即將秦牧扶了起來。
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秦牧作揖道:“主公,不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班師回朝,繼續韜光養晦。”
聞言,秦牧嗤笑了一聲道:“主公你是想學當年的司馬仲達(司馬懿)熬死曹操、曹丕、曹睿一般,熬死石虎嗎?”
“汝認為此不可否?”石閔蹙眉道。
“主公,恕我直言,你實在是太過謹小慎微了。”
秦牧揮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說道:“司馬仲達者,乃是老謀深算之輩,我相信在文韜武略上,主公你比之司馬懿是不遑多讓的。但石虎是什么東西?一介胡虜,赳赳武夫,其固然不是頭腦簡單的武夫,但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殘暴之君,禽獸尚且不能比之萬一。”
“這樣的人,不說其麾下的部眾,就是他的親生兒子,都不能對他效忠!”
“但石虎勢大,能攝服群雄,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石閔瞇著眼睛道。
“不錯。”秦牧說道,“主公,我認為你韜光養晦的對策是對的,但方式已經錯了。”
“秦牧,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秦牧能洞悉人心,厚黑的石閔也有非同凡響的眼光,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出,他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石閔淡淡的道:“成大事者,固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然則石虎此獠,性格喜怒無常,我亦是忌憚不已!眼下我率軍打擊了鮮卑人,破其盛樂,使鮮卑人遠遁,我的聲望必將如日中天。”
“功高震主者,不可取也。昔日之白起、韓信莫不如是!回去之后,我自當羈糜自身,求取功名利祿,以搪塞石虎。”
“主公大才!秦牧拜服!”
石閔含笑道:“我即便有大才,卻難免百密一疏,日后還請你指點一二。秦牧,你就是我的張子房、郭奉孝。”
就在石閔與秦牧交談甚歡之際,一個小校忽而站在寢帳外面,高聲道:“報!大都督,急報!”
都三更半夜了,還有急報?
石閔沒有多想,便讓這個小校進來,拿過急報看了幾眼,頓時面沉如水!
“李信所部兵馬被圍困在小沙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