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第三次,年幼的吸血鬼落下眼淚時,克勞蒂亞終于不再扶著椅背,而是走到卡捷琳娜邊上,握住她的肩膀。
現狀已經慘不忍睹。
吸血鬼擁有使咬傷恢復如初的魔法,但顯然此刻她根本沒有心思為男人治愈。
鮮血已經順著衣料蔓延,沉重地墜落到地上。
吸血鬼像撕咬不動獵物的小獸那樣嗚咽著。
克勞蒂亞扶著卡捷琳娜站起來,捧住她的臉,漆黑尖細的手指抹開蓄在她眼眶旁的鮮紅血水。
“你這么美,你怎么就察覺不到?”
她說完后,繼續用溫柔的呢喃詢問她:“你真的做不到,是嗎?你確定如此?”
吸血鬼閉上眼睛點點頭,又一滴血水從睫毛上墜下來,滴在惡魔的手指上。
克勞蒂亞湊近她,與她的臉貼得更近,安撫她。
“那我讓你的媽媽來教你。”她輕聲說,“你什么都不必害怕。”
“…媽媽?”
卡捷琳娜睜開眼睛。
“對,你的母親,吸血鬼們的母親,焰生。”惡魔微笑著,“我邀請她來了呢,她現在大概已經到了。”
“什、什么?”卡捷琳娜望著克勞蒂亞身后的模糊光暈,“你是說…媽媽她——”
高跟鞋的細跟踩踏在地面上,清脆如鈴般打響。
“克勞蒂亞!”苜蓿不可置信地瞪向惡魔,而不去看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他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吃驚、恐懼還是難抑的喜悅占據了上風。
他不敢看…
他是不敢看嗎?
看到又如何呢?
巫師將視線緩緩移過去。
在那片聚光燈之外的模糊黑暗中,女人紅色魚尾裙的裙擺搖動著。
這出戲劇的最后一幕即將上演。苜蓿想著。
而原來自己也是演員之一。
惡魔可真是可怕。或者說,巫師一族必定與“奇跡”“巧合”牽扯在一起的詛咒,真是可怕。
女人紫羅蘭花瓣般的視線掠過苜蓿,然后望向惡魔。
微微點頭致意后,她來到卡捷琳娜身邊。
“沒關系,卡捷琳娜,既然還做不到,就不必強行要求自己去做。”
她溫柔地說。
她的聲音于苜蓿而言是那樣熟悉,又那樣遙遠了。
卡捷琳娜看到自己的母親,于是顫抖著撲進她的懷里。
女人輕輕撫摸她,安撫自己的孩子。
她不帶什么感情的眼睛望了望癱坐在椅子上、滿身傷痕的男性。
“孩子,你以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呢。”她將年輕女孩兒的臉從懷中捧起來,微笑著與她對視。
兩張如此相似的面容,卻具備截然不同的神態與力量。
年輕的吸血鬼點點頭,逐漸平靜下來。
當她從母親懷中離開,站穩的時候。她的母親也挺直了脊背,望著被她反復折磨的獵物,困擾地笑了笑。
“記住了,卡捷琳娜,”她說道,“如果想讓一個人類成為你的眷屬,比如這位先生。你必須要真正愛他,也讓他有著期望愛你的心情。”
“…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小吸血鬼抽泣著問。
焰生笑了,搖搖頭。她的眼神始終非常溫柔。
“那是無法形容的,那是吸血鬼與生俱來的力量。不過我覺得,等到你足夠強大,足夠自信,意識到自己是被人類所愛著的時候,你就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吸血鬼了。而在此之前,你可以向我,以及你的姐姐求助。”
女人說完后,優雅地轉動脖頸,邁動腳步走到男人面前。
她將手指貼在男人的臉上。
男人微微睜開眼睛。
從蘇和央充血的眼睛中,倒映出女人美麗的面容。
女人將手放在他血跡斑斑的脖頸上,隨即那些咬痕便愈合了,只剩下血污與汗水。
女人從提包里抽出一塊手帕,擦拭掉那些猩紅的殘跡。
隨后她便彎下腰,在他的側頸大動脈之上,隔著一層血肉,按動著脈搏緩緩咬下去,將獠牙刺入血管。
一點兒都不疼。
這是使他驚異的地方。
疼痛感僅僅是在刺入的一瞬間,接著就蕩然無存,旋即占領所有知覺的是一種欣喜的情感,這種情感令人聯想到對于所愛之物的初見與相識,仿佛獲得覬覦已久的珍寶,將摯愛捧在掌中。
這種快樂是超過一切藥物刺激的快樂。
是凌駕于肉體、凌駕于日常情感體驗之上的愉悅。
他真希望自己能夠愛她,愛上這個女人——不,是如同神一般的妖魔,是他的主宰者,是他的主人。光是想到這樣的人竟存在于世,竟此刻與他共處一室,竟曾用手指觸碰自己,便已達到極樂。
往后自己的人生又該怎么辦呢?
蘇和央感到恐慌。
于是他立刻想要哀求,想要從女人那里獲得憐憫。
“蘇先生,”女人明白他眼神里的傾訴和未說出口的懇求,她溫柔望著他,“你現在是我的‘孩子’了,我的孩子屬于我,而我也屬于你們。”
這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宛如有千鈞之中,將他的心重重擠壓到底部,粉碎之后,于是再也不會感到不安了。
“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做焰生,是你的母親,是你唯一信任的愛人。”
于是他在此刻死去,獲得新生。
他的新生,是作為吸血鬼的眷屬。他將為她奉獻自己身體里流淌的鮮血,為她奉獻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他當然看不到,吸血鬼在說出這些話語時,鮮紅的雙眼里閃爍著魔法術式;那些魔法術式甚至于空中顯形,她是那樣強大而自由,周身環繞著由紅光構成的、圖形復雜的咒文,不斷循環往復,一遍一遍印刻書寫,種下標記。
——這是吸血鬼生而有之的魔法天賦,是吸血鬼這一種族獨有的法術。
因為她足夠古老、足夠美麗、足夠強大,她在獵場上沒有敗績。
苜蓿注視著那名吸血鬼。
她的美貌他是很熟悉的。
他曾經也很愛她,但他沒有被種下標記、并非她的眷屬,所以這種愛是出自真心。
愛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他時常想,自己與她之間雖然符合人類社會對愛人的定義,可他們對彼此的愛究竟是否呈現正常的狀態?
一個是吸血鬼,一個是巫師。他們并非尋常意義上的“人”。
不過,如今他再次認識道,自己確實是十分思念她的。
在這個屋子里,他與她都是配角。
就像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的故事在眾人的故事之外。
但這種感覺并不壞。
這比苜蓿所幻想過的任何一次再度相遇都要滑稽和疏離,可是并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