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水壺》的最后一節,講述一場審判。
這場審判具有多重性,并不簡單審判某一人的某一項罪。
少女來到漆黑的河邊,她從前在閣樓上認識的美麗的女人坐在河岸,在夜里粼粼的細碎波光中,變成了一條青色的大魚。
馮再凡坐在大魚的脊上,緊緊抱住她。
大魚緩緩下潛,河水沒過馮再凡的頭頂。
她們在朝著很深很深的黑暗中游去。
馮再凡看到氣泡從自己的身體里散逸,逐漸逐漸感到窒息。
她仍然抱著大魚。
她的心里很平靜,平靜地就像即將面對死亡。
等到馮再凡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與大魚一起破水而出,倒在堅硬的地板上。
她所觸碰到的不是河岸,而是冰涼的瓷磚。
黑白二色的瓷磚,拼成一副棋盤。她順著交錯的方格抬起眼睛,視線一路掃過黑白二色間光怪陸離的一切,來到了那個王座。
王座之上,坐著“這個”世界的主宰者。
它們——所有人——稱呼它為“紅心王后”。但它似乎并不是一個女人。
它是“王后”這個概念在“蘑菇屋世界”的集合體,沒有國王,所以它就是一切的極點和頂峰。而因為它是王后,所以它自由,超然。
它對她說:“這里所有在場的,除你我,都是原告。”
那么我是什么?
她想。我是被告人。
這是一場針對她一個人的審判。
她張望四周。
這里是一個環形劇場。而她在最低的舞臺中央。她的身后是水池。大魚在里面潛伏。
她不打算再逃了。
她慢慢站起來,擰干濕透了的帽子。
她是這個“蘑菇屋”世界里最最可怕的女巫,是邪惡、是骯臟、是罪。
她朝左看,看到了被自己殺害的青蛙、蚯蚓、蝴蝶、蜻蜓,甚至金魚也坐在席位上——它曾被她沖到下水道里兩次;她朝右看,看到自己動手用刀片解剖過的兔子、老鼠,那只瘦削的野貓,那只病弱的流浪狗;她朝身后看,看到糖果屋的主人,看到風車上的精靈,看到花田里的女孩,她們有的沒了眼睛,有的斷了脖子,有的肚子上插著樹枝。
她一個個看過去,一個個地回憶…
但她沒有看見兔子先生。
“兔子先生去了什么地方?”她問紅心王后。
它告訴她:“他沒有控告你。所以當然不會來。”
原來如此。
他不恨她。
他也不愛她。
他既然不來,對于她而言答案也就很明顯。無論這場審判的結果如何,她都永遠永遠,永遠得不到救贖。
故事中,馮再凡的審判以一片喧鬧、旋轉成為灰色的漩渦作為截止。
第二天有人在河里發現她的尸體。她把自己淹死在了水中。
她并不是不會游泳。
可她還是在平靜的河水中溺死了。
因為她其實從沒有得到審判、也沒有得到救贖。
而即將到來的另一場審判——對于這個父親、這個丈夫,為這個男人而特意舉行的審判,又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克勞蒂亞問杜麗·楊,晚上能不能偷偷溜出來。
“您要帶我去做什么事嗎?”
這樣問后,女人就對她笑了笑。
“帶你去看很好玩的東西。你只要記得打開窗戶。”
“打開窗戶就行?”
她的母親已經在催促她。她匆匆地問。抓著克勞蒂亞的外套袖口。
“對,就是想讓你做場美夢。”
說完,克勞蒂亞就拍拍她的手臂,笑著走開去了。
因為克勞蒂亞這樣說,杜麗·楊在床上遲遲沒能入睡。
盡管覺得女人是在和她開玩笑,而自己因為太過無趣、不夠機靈的緣故,沒能找到玩笑的點兒在哪里。
不過她還是在睡前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她現在望著那扇窗。
黑暗的房間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這是她熟悉的生活。平靜,壓抑,所有的選擇都與她本人的意愿無關。
她沒有告訴克勞蒂亞,但是實際上,她已經與蘇和央導演一起去參加了所謂的聚會。那天男人果然也喝得很醉,并且把她灌醉,成年人們的飲酒游戲她真的完全招架不住;后來也果然在車上拉住她的手,果然拉扯她走進自己的房間…
所有的“果然”都一一發生。
而她也一一承受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反抗。或許是因為她就是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太弱小了,太過于懦弱和無力。過錯是在于我,她想,但是我恨他的心情卻一點都不假,這難道也是我的錯嗎?
她又開始發抖。
從那天之后,她時常冒冷汗,渾身顫抖。她覺得自己很臟,覺得自己走錯了路。
她縮緊被子里,在厚重的被褥中抱住自己的手臂。
她抖得幾乎連床板都開始搖晃,她就像躺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在深夜的暴風雨中,是一葉太小太小的木筏。
然后,有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她的團成一團的身上。
這只手穩住了她的身體,穩住了她的不安。
她似乎沉睡過去,并且開始做夢。
她夢到自己忽然回到了白天工作的地方。
她站在347號廠房的大門口,向身邊那個人投去疑惑的眼神。
她身邊的人,紅唇、紅眼,美麗的女人,是克勞蒂亞·墨菲斯托,又有些不像,但她無疑像是《沉默水壺》中描寫的那個住在閣樓上、與玻璃器皿相伴的美麗“大魚”。
她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是杜麗·楊,還是馮再凡。是在拍攝著一個殺人狂少女的生活,還是她本身也與她做過一樣的事?她的罪難道是因為這個嗎?
女人對她笑了笑,攬住她的肩膀。
女人為她推開門,將“蘑菇屋”的世界展現在她面前。
沒有夢幻的打光、立體投影機器人的工作,這里不過就是一個由各種色塊拼湊而成的斑駁的工廠廠房而已。
但在一樓大廳中央,那些原本用來當做休息區的地方被清理出來。
桌椅、躺椅、攝影器材、備用設備,全部推到兩側陰影中。
而空地上則立著一把椅子。
這是一把雙腳椅,在希爾維,這是審判庭上的椅子,是告誡人不要動搖身心、用謊言掩蓋心虛,否則便會倒下。
當然,在后來的演變中,雙腳椅進行了一些加固改造,諸如椅腿彎曲、底部觸地面積增大等等,所以比起“輕易倒下”的這一懲罰性功能,更加接近于一種象征。
雙腳椅上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的雙手被綁在椅背后,雙腿分別與兩根柱腳捆在一起。
他似乎還沒有清醒,垂著頭和脊背,一動不動。
“他、他是…”
杜麗不可置信地看向身邊的女人。
大魚——克勞蒂亞——如蛇般轉動脖頸,沖她笑起來。
“他或許待會兒就會去死,你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