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彤再次能夠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上小學。
父親的財富和社會名望,當然會讓他們去學風優良的私立小學就讀。蘇彤和其他一些“稍有困難”的孩子在同一個班。
有一天,那是距離母親離開他們一年以后的事——那天中午午休時蘇彤到蘇青的班級里找他。
蘇青坐在靠窗的位置,蘇彤直接把手從窗外伸進來推他的胳膊。
他們在教學樓后的長椅上坐下來。
蘇彤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怎么了?”
從整整一年沒有說話的妹妹口中,傳出輕輕的聲音:“哥哥…”
“你可以說話了!你的病終于好了,又可以說話了!”蘇青非常高興。這大概是一年來他最高興的時刻。
不過很快,他注意到妹妹似乎十分焦急地試圖說些什么。
“我一定要…一定要告訴你。”她說,“我一直…不敢說,但是現在,我要努力,努力說出來。”
蘇彤花費了大概兩天的時間,才用磕磕絆絆的話語,將母親“失蹤”那天她所經歷的事情告訴了蘇青。
也是由此,蘇青赫然意識到,原來那是宛如血紅色十字路口的一天。
是會深深扎在血肉中,令他們刺痛難忍的一個午后。
借由蘇彤的講述,他被拉回那一天。他得以與妹妹一同背負仇恨。
他無法切身體會妹妹的恐懼,也無法切身了解妹妹的愧疚。但這不妨礙他因此更加憎恨那個男人。他對母親和妹妹的愛都是天然的、純粹的,因而他對父親的恨也從純真的孩童時代起就根植于心。
但是母親——
母親究竟去哪兒了呢?
她在被男人毆打后,逃離了那個家嗎?
還是,她已經…
等到蘇青稍微長大一些的時候,他才逐漸回憶、并意識到,其實母親或許一直遭受著父親的家暴與壓迫,只不過她從來不說,他們也還太小因而無法看破大人的偽裝。
在蘇青蘇彤的家里,母親一直是溫柔與弱勢的。她為了家庭的完整與孩子的身心健康,很有可能不愿意暴露出自己被丈夫家暴的事實。而那個男人則始終是一個“迷影”,在蘇青蘇彤的眼里,他像是一個黑色的隱約的符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不知道他埋藏的秘密。
隨著時間的推移,蘇青越發清晰地意識到現實。
母親自那一天起人間蒸發。但那不是“失蹤”,而是“謀殺”。
他與妹妹有一些推論:
父親因為暴怒,用硯臺狠狠打傷了母親的額頭。這是一個“看得見”的疤痕,而在此前父親并不曾在母親身上可能裸露在外的地方留下明顯傷口。結合蘇彤所說的,父親為“母親”(實則是不知情的蘇彤)的掙扎而狂暴憤怒。
男人很有可能在恐懼——外露的傷口,以及憤怒——妻子不同于往日的竭力掙扎,在這二者的影響下最終構成了有意或無意的殺人行為。
之后他為了留下時間處理尸體,也為妻子的失蹤鋪墊借口,于是打電話給自己的姐姐,并撒謊說他和妻子都不在家里、無法照料孩子,讓姐姐過來帶走了蘇青和蘇彤。而實際上,或許那時候家中并不是空無一人,像蘇青所以為的那樣;男人其實一直待在書房里。
無數個晝夜,蘇青與蘇彤試圖構建起完整的故事,試圖獲得真正的真相。
父親的書房依舊不允許進入,或許母親的尸體至今仍然在那里面。
但是警察曾經應當有過檢查…不,也或許根本沒有。
在這座龐大的城市里,有無數監控難以觸及的地方,有無數人出現又消失。
人們會認為他們的母親只是其中之一。
知曉事實的唯有這兩個孩子。
而他們所掌握的微末的證據,也僅僅來自女孩通過異能所得知的“事實”。
他們茫然四顧,孤立無援。
他們太早地體會到不安與恐懼,此后光是為了阻止自己不要破碎、努力生活,就已成為巨大且沉重的負荷。
母親“失蹤”后不到三年,父親娶了新的妻子。那是一個年輕到有些過頭的的女人。
她初到這個家時化著濃妝,穿著短裙,但是蘇青與蘇彤都很快意識到她其實是一個樸素且謹慎、懦弱的女人。她的所有鋒芒都來自未婚少女的年輕,而非本性或是特質。
雖然不愿意承認這個女人與她們母親有所相像,但是蘇青和蘇彤還是達成了一致:他們同情這個女人,并為她的未來擔憂。
男人很聰明,從來不打罵自己的孩子,因為孩童擁有更為廣泛的社會關心,以及毫無顧忌、不留后路的直言——更何況是兩個孩子。孩子在與同學、老師相處時,容易說出所有的煩惱。想必,相比之下,一個需要他的、負擔沉重的成年女人遠比孩童更加容易控制。
也或許他對孩子沒有興趣,僅僅喜歡虐待女人。
無論如何,這個家中的所有人都活在男人的陰影下。
兄妹同情那個年輕的女人,從心理上對她沒有敵意。不過無論如何,無法在短時間內與她相處融洽。
他們兄妹是一體,是懷抱著同樣秘密的一體:同胞,異能,母親之死。
而其他人對于他們而言都是“旁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在這幢屋子中生存的五人陷入某種舞臺劇般的僵局,扮演、布置著人生,全都在為未來、而不是當下活著。
然后從某一天起,繼母開始每天用厚厚的化妝品遮掩手臂和臉上的傷痕。
她曾經是一個話劇演員,如今卻不被允許就職。
聽說她的家庭很窮困。
她一直沒有懷孕。不知道是她不想,還是那個男人不想。
她在這個家中,逐漸逐漸變成孤立無援的一角。蘇青和蘇彤是另一角,蘇和央是籠罩在他們之上的黑色圓輪。他們日復一日的恐懼、厭惡當下,感到窒息與壓迫,可是無濟于事。
蘇青十四歲的時候,班上開始有同學說自己在熟人開的店里打工。
他從那時起萌生了盡快帶著妹妹離開那個男人的念頭。
很快男孩開始發育,他長得比妹妹要高了,很快他比父親也要更高了。他開始學會逆反,開始試圖違抗命令與現有的人生。
蘇青拒絕父親的安排,執意進入公立高中,通過請求姑母和姨母,最終在市里租下公寓獨具,并開始養狗。
公立高中有各式各樣的學生,蘇青班級里也有一些與街頭小混混往來密切的同學,后來他從他們那里聽說了“龍虎邀”。
他想辦法進去試了一次。“龍虎邀”對客人要求嚴格,對參賽者則不。
蘇青的狗獲得了一次勝利,也為他帶來了他此前想象不到的報酬。
他的人生似乎終于要開始轉向,他的希望似乎終于唾手可得了。
當然他很清楚這只是自欺欺人的又一種方式,就像他和蘇彤始終無法將父親真正殺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