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楊在家里看上去,比之前在片場看到的要輕松許多。
冬日還冷,她穿著一條寬松的毛衣裙子,套著兩雙長襪。
她坐在桌子邊上,輕輕搖晃著雙腿。
她很瘦,臉很小,看起來真的只還是個孩子。
“克勞蒂亞小姐,您來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說嗎?”女孩兒趴在桌上看著她,雖然這樣問,但其實似乎并不在乎她究竟是為什么來。
她的一只手臂還綁著夾板,臉上的擦傷剛剛結痂,看起來非常可憐。
克勞蒂亞問:“醫生怎么說?”
杜麗·楊則顯得沒什么所謂。
“沒什么關系的。反正就這樣也會好。”
克勞蒂亞看她一會兒,嘻嘻笑起來,伸手捏住少女完好的那邊兒臉,“話不能這樣講。你可是個大導演看中的演員。這張小尖臉大眼睛,像個小精靈似的!”
“小、小精靈?”女孩有些委屈,“我當然是沒有您這么好看,這是天生的,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怎么?你不覺得小精靈很可愛?”
“有什么可愛的?我知道您在說我長得古怪…我的眉毛那么開,鼻子太尖了,下巴也…”
克勞蒂亞意識到少女心里的自卑。
這或許與她好強的母親有關。
在被過度掌控后,會覺得自己不值得他人的關注、不值得獲得愛,會下意識地聽從他人、討好他人。杜麗·楊被養大,變成母親手中小小的人偶。
克勞蒂亞當然不會為她的過去和未來擔憂,也不會真的關心她的心情。
克勞蒂亞是以品鑒小鳥品相般的悠游態度,在細細打量她。
“我喜歡你的長相,人為什么非得遵循一個標準才算好看?”克勞蒂亞笑著,輕輕畫一畫少女耷拉的兩撇眉毛,“再說,蘇導演不也喜歡嗎?”
聽她這樣說,少女的身體微微一抖。
克勞蒂亞輕輕把眼角挑起來,笑容猶豫地懸著,低聲問:“你不喜歡蘇導演?”
“這、不,不是的,我不…”少女語無倫次起來,朝后退了退。
“怕什么。”克勞蒂亞捉住她的手穩穩按住,口氣橫起來,很刁蠻的樣子,“我就不怕說——我不喜歡蘇導演。反正…反正就是和蘇導演不對路兒,依文被他擺弄來擺弄去,我每次看著都很不高興。”
杜麗·楊忍不住笑一笑。
看她笑了,克勞蒂亞的神情也柔和下來。
她輕握著少女細瘦的腕子,說:“人和人,總有的人天然關系親近、有的怎么相處都討厭,這些事情都看眼緣的。不喜歡就不喜歡嘛,在我面前,不必怕。”
“我怎么會不喜歡蘇導演…只不過我太笨,什么都做不好。蘇導演對我有些不耐煩,當然也很正常…”
克勞蒂亞松開她的手,朝后坐直身子。
“為什么要這樣說?”克勞蒂亞皺緊那對秀麗的眉毛,顯得惱怒,“你怎么總這樣?”
少女猛地低下頭去:“我…”
她的臉一下又被女人纖細柔軟的雙手捧起來。
克勞蒂亞暗紅色的眼睛里像是盛著光,杜麗在此之前沒見過像她這樣美麗而又燦爛的女人。她明明那么美,卻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她非常溫暖。
“我不是怪你。”她靠近她,聲音像黑貓錦緞似的軟毛,蹭得人發癢,“我是,我是覺得你可憐。你告訴我,蘇導演對你做了什么嗎?”
“沒、沒有,他只不過指導我怎么演好馮再凡。”
“馮再凡是一個敏感、細瘦,但驕傲而有靈氣的人——那不就是你嗎?你天生就能夠演好她的。”
“謝謝…”
“我沒有在夸你!我是說他對你太過分了!”克勞蒂亞兇完,又咧嘴一笑,“好啦,我就是在夸你呢,我是真的覺得你很厲害,小小年紀,眼睛里裝滿了戲呢!我想,蘇導演肯定是因為太操勞才心情壞,把脾氣發在你身上。”
“我不機靈,蘇導演肯定對我很失望吧…當時面試這個角色的時候,蘇導演夸獎了我很多。可惜我大概還是不夠資格,最終真的開始拍攝了,怎么都做不好。”
“我覺得你做得很好了。”
“克勞蒂亞小姐覺得我還好也沒什么用…”
“——只有蘇導演滿意才行?”
杜麗抬起頭露出苦笑:“他是總導演呀。”
克勞蒂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總是把你單獨叫房間里說教。也算是對你很看重吧。”
“嗯。”
察覺到許久的沉默,杜麗抬起頭,看到克勞蒂亞正冷冷望著她。她慌張起來:“怎么了,克勞蒂亞小姐?”
“他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
“蘇導演嗎?”
“不然還有誰?你為什么這么害怕?他只不過是一個導演而已,又不是‘沉默水壺國的國王’!”克勞蒂亞上前抱住她,“我經歷過與你相似的事情,你不用怕,告訴我…告訴我,我一定幫你想辦法。”
杜麗可以感受到女人溫軟柔軟的身體,感受到她的手在背上輕輕摩挲。
她聞到女人身上的香味,感受到身體緊緊相貼。
她當然看不到女人臉上的笑容,也不知道女人使用的話術、手段,與那個另她恐懼的男人并沒有不同。
展現手中的權勢,待人忽冷忽熱,態度強硬、手段外露——無一不是掌控型人格的性格特點。
杜麗回想起那個男人第一次將手搭在她的肩上,掰著她的臉,說她根本不懂怎么在接吻時拍出“感情”。男人說,她的眼睛與嘴唇應當如何如何,男人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要她表演出唇齒顫抖的樣子。
她是真的渾身發抖,又怕又得賠笑。
銹城陰冷的日子,就算是冬天,空氣里也散發著霉腐的氣味。
那時候那股氣味刺鼻地躥進她鼻子里,濕冷地黏著著她。讓她感到自己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在那天之后,只要她看見那個男人坐在位置上,揮舞著手里的臺本,她都會聞到霉爛的惡臭。
他的確還沒有對她做什么。
可是她惶惶不可終日。
摔斷手臂的那天,她幾乎憋不住要笑出來。這短暫的假期里,盡管母親依舊在她耳邊責怪不停,她卻感到舒適與快樂。
每當她關上房間的門,鉆進被窩里抱著自己,把被褥一點點暖和起來,她就感到真正的心安。她在心里默默祈求,希望傷好得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