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平日絕不會有的輕松和果斷,再凡走過去握住那只把手。
塵封的木板被打開的聲音,也像悶頭捅開一層塑料膜。
正暈頭轉向的時候,有人從上往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給她按上了一頂大大的帽子。
什么?
帽檐一下子把再凡的視線全部遮住了。不過間屋子里原本就很暗,被壓得低矮的視線所及處到處是黑暗與灰撲撲的厚厚塵埃。她的頭一抬,余光略過一雙帶著白色手套的手。但她轉了個身,卻發現什么也沒有。沒有人,但是頭上多了頂帽子。
再凡伸手試著摸了摸。很高,皺巴巴的,有個尖角,是一只黑漆漆的巫師帽。
“挺不賴的呀,好久不見。”
這么想著,她覺得帽子是自己的了。她把帽檐往后拉了拉扯到合適的位置。
店內空空蕩蕩的,四壁湮沒在黑暗中,正中間灰撲撲的地板上,放著一張木漆閃亮的寫字桌。
放著皮革墊子的木椅也是干凈整潔的,她在那上面坐下,頓時覺得可以開張迎客了。她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領子——這居然是一個盤扣固定的唐裝風格衣領,她擰了擰青黑色的繩結。
“真不賴。那么…”
半開的門發出兩聲“噠噠”的清脆聲響。
“請問魔女在這里嗎?”一個優雅的青年的聲音這樣傳進來。伴隨著生銹門板的咔嚓移動,月光大片大片地滲透進滿地的灰塵中。
時間過得真快呀,她不覺想,月亮都已經出來了。
“在的。”她回答。
一個耳朵長長的男人站在門框里,后背沐浴著月光,打扮得像是十八世紀的歐式貴公子。他摘下頭上的紳士帽,對她微笑行禮。
“Bonjour,小小姐。”
男人有一雙那么修長的尖耳朵,一直伸到門頂,以至于他走進門的時候不僅需要彎腰,還需要彎折他的耳朵。他拿著帽子,所以先用手折著一只耳朵,側身走進一邊,再壓住第二只耳朵走進來。
“您好…”再凡不太確定他們是否相識。
“我是來幫助您的。我也請求你。”他開門見山地說道。
“請等一下。”再凡拉開寫字桌的抽屜,拿出一張被皺巴巴地壓平的紙。她把紙撐起來、扯平皺褶,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緩緩掙扎著亮起來。
她的周圍明亮了些。
她可以看清楚那位長耳朵先生了。他長得很俊美,而眼睛和耳朵一樣十分獨特,他的眼眶里沒有眼白與眼珠的區分,而是一整塊光彩錯雜的蛋白石雕琢而成的平滑的圓面。
“…”因為四處空無一物,她無法邀請他坐下,“好吧,還是要說什么就趕緊說吧。至于我能做的…”
她到底都能做什么來著?
她翻開放在書桌正中央的書。也是唯一一本書。
…很熟悉的內容,圖片的位置她幾乎能背下來。
她再合上書,翻到封面借著煤油燈看了看:歷史必修。
灰色封面,印著一只古典酒杯的圖案。
她又翻到目錄,發現是高中歷史課必修一二三和配套圖冊的集合。
然后她發現書頁上方有懸浮的熒光綠色光點,定睛之下,看見那是一個在空中浮現的圖表,記錄著奇怪的東西。
毒藥:Lv.0
迷藥:Lv.1
追溯過去:Lv.100(滿級)
所以追溯過去是指歷史課本加成嗎?那毒藥的無等級是什么意思?
這里她讀不懂。她——魔女本身,竟然讀不懂。
“借我一個吻,親愛的小小姐。”
再凡捻動著卷起紙頁的手指驟停。
“什么?”她抬起頭。
男人帶著笑容看著她。
“我唯一的能力…”她攤攤手,“只有Lv.1的迷藥。”
“我知道,”他伸出手——他也帶著白色手套——合上了她面前的書,“給我一個吻我就會死。”
“什么?”第二次。
長耳朵先生握住了她的手,湊到她的面前。他身上有種形容不出的衣料、皮毛、書頁、石料的氣味,眼睛里映照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笑容愉快。
“我想被你親吻,我想吻你;你吻我,我就死。”
“什么?”第三次,“這有因果關系嗎?”
“沒有。”
她搖搖頭。
“你的迷藥等級。”他提示。
“…什么?”第四次。
“我的尸體是素材,我是你恢復力量的必要條件,所以我說過我是來幫助你的不是嗎?”
“什么?”第五——
啊,大理石。
那是長耳朵先生的嘴唇嗎?
他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了嗎?
卡捷琳娜掛著工作證,在和負責維護場地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后,走在那條被暫時封起來的復古步行街上。
攝影地點在一處原本是咖啡廳的店鋪。
卡捷琳娜很佩服外景制片組。這里與劇本中描繪的地方可以說是別無二致——當然,文字原本就具有大量的想象空間,但此地的確符合文中“寂靜、平常,一個無法盈利也不至于倒閉的居民區步行街,隔壁就是她所居住的社區”。
卡捷琳娜在咖啡廳外看到了克勞蒂亞和依文。
他們兩人站在步行街長廊的方形石柱后面,和往常一樣,貼得很近,但又不夠近。依文背靠墻壁,而克勞蒂亞則站在他前面,姿態更像是在堵截他,兩人周遭的氣氛雖說不是劍拔弩張,但看起來并不很輕松。
不過就在卡捷琳娜猶豫自己該如何做時,克勞蒂亞轉過頭,沖她招了招手。
“卡捷琳娜?我還以為你應該要在家里好好休息的。你今天沒有工作安排,對吧?”克勞蒂亞露出標志性的笑容——即一種甜美可人,熱情的笑容,讓人絕不會在看到她的時候感到尷尬。
“是的。克勞蒂亞小姐。”卡捷琳娜朝他們走過去,“您今天沒有給我安排什么工作,天氣又這么好,所以我想到片場來學習。”
“嗯…”
克勞蒂亞抬起頭,繞過屋檐看了看外頭布滿烏云、十分符合“銹城”之名的陰霾天氣。
農歷年過后,春天似乎已經準備到來,她潮濕的發絲飄蕩在空中。
“是啊,是個好天氣。”克勞蒂亞點點頭,“你是想來看看片場?”
“我看了看劇本,我在這兒也有幾場戲。不過不知道蘇導演會怎么安排拍攝時間。”
克勞蒂亞聳聳肩膀:“之后應該會有安排表的吧,沒有的話我去問問。不過現在可不是時候,我也建議你不要急著進去。和我們在外面一起待會兒。”
克勞蒂亞朝咖啡屋里望了望。
這間小咖啡屋沒有巨大的玻璃窗,而是用石磚墻營造古樸氣氛,窗子兩邊各一扇,用墨綠色的木制窗扇遮擋。她只能隱約聽見里面的吵鬧人聲。
“里面怎么了嗎?”卡捷琳娜小聲地問。
“沒什么,就是人類工作勞累時慣常的暴躁情緒。”克勞蒂亞輕描淡寫地說,“蘇導演對杜麗小姐的演技不太滿意。”
杜麗·揚飾演女主角“馮再凡”,小說中人物年齡是十五歲。而杜麗·揚也僅僅只有十七歲,此前沒有影視劇表演經驗,只參演過一些小眾的自由舞臺劇。
“導演不是因為認可她的演技才選擇她么?”卡捷琳娜問。
“那應該是。但就算如此,在實際表演時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吧。”克勞蒂亞漂亮的眉毛皺著,“不過說句實話——”
她壓低一點兒聲音,口齒清晰,又帶著一點成心要說壞話的意思。
“我覺得他也是在給我們甩臉色。”
“你們?”卡捷琳娜沒能很快理解過來,“意思是…”
“這都不明白?”
克勞蒂亞笑了。
“蘇導演也是人嘛,有了脾氣總要找人撒火。但他當然也會傾向于找軟柿子捏,杜麗·揚沒有任何底氣與他頂嘴,她的母親為了讓她成名,恨不得把她直接打包送上床——唉,失禮了。無論如何,若要數落誰演得不夠好,依文當然也很差!”
說著她就笑起來。
“但他要是找你麻煩,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卡捷琳娜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依文。
男人依舊一副漠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