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工作不難,只是去幫異動博士搬運一些文件,所以早早就陪她吃完晚飯,下了班。
苜蓿回到公寓時,在門口發現了不速之客。
一盆粉色的多肉植物,蛋殼陶瓷盆。土層上種著園藝苔蘚,放著鵝卵石。
苜蓿蹲下來,端詳被正正擺在門口地毯中央的那盆多肉盆栽。過了一會兒,他將它拿起來捧在手上,念了一句簡短的咒語。
“消除諸多魔法庇佑”,此話話音一落,隨即“嘭”的一聲,一只小灰老鼠落在他的雙手掌心上。
很遺憾,他失去了擁有一個漂亮盆栽的可能性。
“啊,您是…”
巫師瞇起眼睛,試圖辨認。
“我是四條家的七十二!”小老鼠率先自我介紹道。
“哦哦,”巫師恍然大悟,“原來是七十二小姐。怪不得技藝了得。”
這句話無論是人稱還是夸贊,都讓七十二很是受用。于是她在他的手心里坐下來。
“您到這里來找我?一個人嗎?”
老鼠點點頭:“是來找您的。就我一個。”
高瘦的男人迷惑而好脾氣地說:“不管怎樣我們先進去吧。我給你泡茶。”
“好嘞。”小老鼠高興地揮揮手,“我喜歡黃油!”
“沒問題,家里剛好有吐司和黃油,給你烤一片。”
“一整片?”
“一整片。”
小老鼠啪嗒啪嗒地拍拍爪子。
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苜蓿忍不住問道:“七十二小姐,您自己是怎么過來的?”
“怎么過來的?我咬住一個學生妹的包,變成小掛飾,進入了地鐵。然后嘛,我在該轉站的地方又變成發卡、扣子,換了好幾個人搭便車。出了車站以后再變成小狗,一路就到這兒啦。”
苜蓿真心實意地說:“了不起。”
“嘿嘿,我也覺得。”
熱水泡開的茶水發出溫暖的香味。七十二剛才在門外一動不動假裝盆栽,爪子都凍涼了。她把前爪搭在茶杯邊沿上,幸福地嘆了口氣。
巫師將烤好的黃油面包放在她面前,那香味一下就讓她滿嘴口水。
“您千里迢迢來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巫師端起馬克杯喝速溶咖啡,問道。
小灰老鼠撕扯下面包塞進嘴里,一邊塞一邊說:“啊不不不,才不是呢。”
苜蓿笑了笑,像在看著小孩子:“那是怎么了?”
老鼠咽下嘴里的東西,坐正了,十分嚴肅,又很俏皮地說:“我是來這兒做咨詢的。”
“做咨詢?”
苜蓿一愣。
在看到對方鄭重其事地頷首后,他也收起驚訝的表情。像他這樣平日說話就慢吞吞、少有情緒波動的人,確實像是會回答任何拋向自己的問題。
“小姐想問我什么?”苜蓿問,“是關于說媒的事,還是嫁妝的事?”
七十二這次連說六個“不”,如果換成一個少女的樣子,大概是噘著嘴不太高興了。
“怎么你們總是談這些。”她尖聲抱怨。
苜蓿笑起來,依舊慢慢地說:“看來是我太想當然了。”
“就是就是。”
“小姐是想要咨詢什么呢?”
“關于…關于…”小老鼠眨了眨那對圓溜溜的黑眼睛,這時候反而磕絆起來,一會兒才小聲說道,“關于人。”
“人?”苜蓿指指自己,“您是說‘人類’?”
“人類…對,沒錯!”
七十二挺直身子,昂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巫師,說道:“我最近對人類產生了很多好奇。但我總覺得,我從那些電影、電視劇上看到的人并不是真的人,我認識的人,也就只有您一個而已啦——所以,我才到這來找您。”
“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小老鼠擺擺兩只粉紅色的爪子:“沒有,就是突然感興趣。”
她重重咬了“突然”兩個字,引得苜蓿懷疑。
不過既然對方都這樣說了,自然不好刨根究底。如果對方是人類,大概能從表情神態上看出更多端倪,可惜的是,盡管對方出自“妖仙”四條家,擁有千變萬化的本事,實質上仍然是一只老鼠。
“老鼠”這個身份,在魔法世界中,它所屬的概念的意義甚至超過“老鼠的模樣”這一事實本身。
這在魔法層面上意味著一種“約定”,或者說“禁錮”,這層身份從方方面面規定了這個鼠王家族生存的框架。比如說,它們可以變作任何東西、動物、植物,只要是它們所真切了解的,但唯獨只有人類,被規定了僅僅允許家主進行變化。
人類為何如此不同?
——無論是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魔法世界?
這在古時候是沒有人會去思考、質疑的問題,但在后世代的魔法研究中,則被視為最最重要的哲學母題之一。直到如今,巫師都已瀕臨滅絕,它仍是一個奇妙的疑題。
“人類的父母,不會保護它們自己孩子嗎?”
這是七十二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你們的父母,一定會保護你們嗎?”苜蓿問。
“當然!”這樣說完之后,她又陷入短暫地思考,之后再回答時,話語更加有條理,觀點更具有系統性,“在饑餓到可能無法活命的時候,它們當然應該拋棄難以生存的幼兒,再最不濟的情況下,就吃掉它們。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對吧?不過好像人類不太支持這樣?”
苜蓿沒有急著說話,溫和地點了點頭。
于是小老鼠接著說:“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會讓我們的父母對我們不好的。可是人類好像也不是這樣?”
苜蓿再次點點頭:“這些是因為,人類社會的情況非常復雜。關于父母與孩子關系,涉及到人類在經濟、倫理方面構建的種種規則,以及從古至今培養出的社會共識。”
“你說的后半句,我真是一個詞也聽不懂!”
七十二坦率地喊道。
巫師抿起嘴唇笑了笑。七十二能看出來他不是很擅長、或者說喜歡談論這個話題。不過七十二知道巫師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從小就跟著爸爸每年來巫師的家里拜年,他總是一副溫溫柔柔、諸事好商量的樣子。
“不懂這些沒什么不好的。你們在看人類創作的影視作品的時候,盡管沒法站在人類的角度,但也覺得有趣不是嗎?這樣就很好了。”
七十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巫師說:“在我閱讀到的魔法師手記中,有一位巫師曾經這樣闡述人類與其他類人、動物的不同——人類是野心最強大的動物,永遠不知饜足,為了獲得進步而自發地創造出‘社會’,制造了一個能夠選拔進步人才的‘蠱’。人類從此擁有了遠勝其他動物的多樣性和發展性,隨之伴生的則是越發強烈的快樂與痛苦。”
因此,那位大法師寫道,但凡符合如上定義的“生物種群”,無論處于哪個世界、彼世還是此世,擁有怎樣的形貌,都可以用“人”這個詞語代指之。
這就是魔法研究者所謂的《社會似蠱論》的核心觀點。
“父輩與子輩的關系,當然也是在這個‘蠱’的運行規則之中。”苜蓿對著懵懂的小老鼠說,“你的父親母親對你的愛是純粹的、天然的,是為了繁育后代而被刻入基因的愛,人類對自己的子女卻不然。”
七十二完全聽懵了。
很顯然,苜蓿雖然溫柔耐心,但絕對不是一個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