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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零一.迷途者

  他似乎終于又被發配了任務,來到大地上了。

  當我感知到他時,我便快速穿越這片大陸上的山川河流,化作黑色的鷹隼、大雁、野馬、羚羊、鮭魚、鱘魚,輕快地穿梭于森林和草原。

  越是變幻更多的形態,隨著快速朝前,我的心情也越發愉快起來。不必思考,而單純為了一個目標不斷前行,實在是再令人舒暢不過的事了。這是十分不求“上進”(會被兄弟姐妹們嘲笑)、但無疑令我自己放松愉悅的狀態。

  總體而言,我還是很容易沉溺于“他物”的狀態之中并獲得樂趣的,因而我不是那么容易感到無聊乏味。誠然這種娛樂方式也有缺點,比如現下,我就因為過度沉溺于將精神帶入他物,而忽略了惡魔應當有的敏銳感官。

  當我作為一頭黑熊闖出森林而來到山壁邊時,我一邊甩落身上的落葉與枝干,沿著崖壁的邊緣朝前走,抬起頭找尋他的位置。他就在不遠處了,我能感覺到黑色的契在往我的心肉里緊扎、晃動——然而我隨后注意到,他的身邊還立著另一只天使。

  那只天使真是美麗非常,刺眼奪目,身份尊貴無需多言。

  他的光圈是那樣明亮,連眼睛都如同冰冷的星火般,隨著眼皮的闔動而閃爍;他的背后有三翼白色翅膀,手中的圣槍環有三道明光。無疑,位于等級相當之高的天使長之列。他大概是偶然途經此地,履行巡視四方的職責。

  我知道自己要遭殃了。

  但既然他已將那對耀耀如星的眼睛轉向我,再退回樹木陰影中去未免不妥。

  怎能拂了美人的意呢?

  再說,我也沒什么值得太害怕。

  “我已看穿你邪惡污濁的原貌。在吾主之眼所至之處,隱藏真身乃是罪。”他扇動羽翼騰懸于空中,將長槍指向我。

  我依從他的話,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甩動尾巴,并俯身行禮。

  我做作地、識時務地低下頭:“我無意間途徑此地,顯然是冒犯到了二位,妨礙了天使在凡間的工作。”

  我畢竟沒有能力與大天使爭鋒。換做是艾瑞納那樣的魔王,若它在領地內遇到三翼天使長,恐怕就不會如我這般態度恭敬了——至于領地,對惡魔來說,所到之處皆可算是自己的領地,全憑本事大小劃分方圓半徑。

  這樣說完,我便準備后退。

  他抬了抬手,頃刻間斬下我的一條手臂。

  “這是予你的懲罰。”他說。

  盡管十分想問一問是誰給他的權力來審判我,依據的又是什么條律。但畢竟不該與比自己更強大的存在理論,因而我便只是笑著低頭致歉。

  “若我有力,本該消滅污穢。”大天使盡管依舊面無表情,卻似乎心緒很是沉痛,“然而你的罪惡之深非我所能洗滌。汝之現身乃罪。”

  簡而言之,他盡管強大于我,卻還無法輕易殺死我。

  為此他很痛心。

  “出現在您的面前,實在是我的失禮了。”我當然唯有道歉。

  我彎下腰,將自己那只被斬落在地的手臂撿起來。

  大天使的圣槍就是非同凡響,威力可怖。這樣想著時,我的目光不知為何挪到了大天使身后,看向他。長袍遮住了他的腳踝,便也遮住了黑鎖鏈,令我有些失望。

  當我開始往回走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想的——我順手將那條手臂湊到嘴邊,從手腕處開始啃咬起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的味道如何了,總歸不會很好吃,大概就是一股血腥味,以及魔法粉屑的砂礫質感。

  然后,我的左臂也落到了地上。

  ——握著我的右臂的左臂,“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這會兒我確實有些被驚訝到了。畢竟一條手臂都不給我留,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那大天使冷冷開口道:“‘同類不得相啖’。大罪,予以懲戒。”

  聽他這樣說了,我才堪堪想起來,在人類撰寫的神圣經典中,有一章節是講述上神切翁如何給予了人們種種法條。那些法條單獨列成一部戒律。戒律里似乎的確有這樣一條規則。

  而天使被賦予的職責,便是不允許眼前發生的任何罪行未受懲戒。

  “吃自己也算嗎?”我不禁笑起來。并且理解到自己為何會故意將自己的斷肢吞下肚子——或許觸怒天使已經成為了我的本能反應。或者說,惡魔生來如此,要觸犯所有的規則、戲弄一切規則的保護者。

  顯然,我的確觸怒了這名大天使。

  我需要趕快離開了。

  我一面笑著屈膝行禮,一面往后退。在掌底觸碰到松軟的風化巖壁時,依舊不停止,然后一步踏下懸崖。

  這是一道很深的峽谷,底部有溪流,我墜入了溪流之中。

  一旦離開天使的視線,他們大抵就不會繼續糾纏:因為圣典中如此描述天使,“摒除所視所察的一切罪”;隱含意義是,至于“察”不到的,不必予以理睬。

  我沉在河底,躺在河床上,從水底仰望波光粼粼的河面。

  從兩肩涌出來的血液滲入流水之中,染出一片黑霧。

  這是谷底的溪流,黑暗而清澈,在這兒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光線是如何造就景色。

  我從嘴里吐出氣泡,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或許我有些累了,渴望睡上一覺。

  或許我興奮過頭,難以恢復平靜。

  有銀色的魚群從我上面游過,一尾,兩尾,三尾…我猛然張嘴,咬住了一尾,沒有咀嚼幾次就咽下。滑膩的鱗片與尖而脆的魚骨,我品嘗著這條活物,感受它將死的肌肉在我腹中跳動。

  魚血從齒縫間滲出來,是一種明艷的淺紅色,與我染出的那片黑霧混雜在一起。

  到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從他的圣槍中體味到疼痛后,過了這么久,我終于回憶起疼痛并非“好的感受”這一要點。

  疼痛的意義在于讓感知者規避危險。因而它絕不是“好的”。

  然而我卻以此為樂,實在是荒唐到連在惡魔們之間也十分罕見。

  無聊是可怕的事,會招致死亡。

  我再一次為死亡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來得洶涌,卻又習以為常,以至于沒有絲毫引起關注的必要。

  不過我并不想死,這一點我是知曉的。

  我繼續躺在那兒,枕著柔軟的沙石和水草,在水底無所事事地思考。

  我忽然聽到一陣風的聲音。那聲音來自水面之上,令我感到熟悉。

  我瞇起眼睛,看到踏在粼粼水波上的模糊身影,聽到了鐵鎖撞擊的沙沙回響,感覺到被翅膀震起的層層漣漪。我確認了是他在這條溪流上找尋什么東西。

  我朝上游去,冒出水面,張嘴咬住他腳踝上的鐵鏈。假裝自己是一條木訥的大魚。

  他低著頭看向我。在短暫的驚訝后,露出了幾乎像是欣喜的表情。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

  或者說,我不愿意知道他為何如此。可我為何不愿意?

  不管我的心里如何做想,我還是沖他笑起來。

大熊貓文學    世界上最后一個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