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慢慢站起身,猶如從冬眠中蘇醒的巨蛇。
這是苜蓿第一次看見它真正的樣子。
它是巨大、可怕的怪物,擁有與其力量所匹配的外表軀體,是獸和人的結合,是善與惡交織而成的扭曲漩渦。
惡魔站立起來時,天使就朝它走了過去。不踩到任何一段骸骨,同時亦目不斜視地盯著惡魔。
“依文…”這種既漫不經心又滿是討好的語氣,倒的確是苜蓿非常熟悉的,無論是克勞恩還是克勞蒂亞,都是這樣說話。
惡魔敏銳地反應過來,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抱歉,敢問現在是星期幾?”它問道。
“星期五。”苜蓿小聲回答。
惡魔扭頭看了他一眼。
那張雌雄莫辨的人類形貌的臉上流露出詫異,它甩了甩尾巴,隨后對苜蓿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如前面所提到過的:比起天使,惡魔因為善于模仿人類的緣故,神情十分豐富。
“依文,我沒想到居然已經過去了兩天,我真沒想到,大地所見,這可怎么辦?”惡魔看向面前被雨水打濕還未干透的天使,“昨天的通告去了嗎?昨天下午是不是還有一個會議來著?”
看到那么古老的魔法種談論起如此現代化的事情,苜蓿這才感覺到事件已經平息。不過若是換一個正常人撞見這幅光景,早在聽到他們的交談之前就應當嚇暈過去了。
苜蓿輕輕呼了一口氣,目光開始在那些骸骨間逡巡。
看到天使不發一語,惡魔慌張起來,尾巴來回抽打發出銳利的風聲。
“你看,依文,我首先需要澄清,我盡管在這個莫名其妙的邪教場所待了挺久,但并沒有依附什么外教神——”它解釋道,“另外,兩天沒露面實非我本意,我只是打算在那里頭待個幾小時,弄清楚構造就出來的。這樣看來,那個世界原來是被施加過時間魔法的嗎…”
“克勞恩。”
“是。”惡魔閉上嘴。
天使伸出手,握住惡魔的手臂將它拉近,同時將下頜輕輕靠在它的肩上。
這算是一個擁抱。
“很好。”天使說,“這樣就夠了。很好。”
黑色的身形不再焦躁地動彈了,它安靜下來,隨后慢慢變小,變成赤裸著身體的、嬌小的女人。她伸出手臂抱住他,親吻他胸口的衣襟。
“依文,我不會再犯這種錯了。多么愚蠢,多么低級的錯啊。”
苜蓿嘆了一口氣。
他終于得以動彈,他感到自己的脊背都已經吃不消這樣高強度的壓力,開始哀鳴起來。
他在散發著惡臭味的人類骸骨中走動,撿起一把椅子翻撥,運氣不壞,順利找到了那只梨花木木盒。實際上,這也是方才涌出的所有東西中,唯一屬于苜蓿,也是苜蓿放在那只黑色匣子中的唯一一樣東西。
找回了這只木盒,苜蓿跑來一趟也就不虧。
當然,黑匣子也值得他好好研究一番,可以為他提供很大一個消磨時間的機會。
“這下子收拾起來可就麻煩了。”
他抬起頭,看到光著身子的克勞蒂亞帶著腳尖在尸骨中輕巧地走路。
“你知道這些是怎么回事嗎?”苜蓿問。
惡魔搖搖頭。
她的紅唇彎起來:“不過我覺得,應該是‘淵洞’組織的圣人大人的杰作。他似乎覺得那匣子是一個黑洞,可以把所有討厭的東西、害怕的東西吞掉。恐怕這些骨頭里有不少是不肯聽從他的信徒、或者是反叛他的同伴吧。”
她的視線一轉,終于注意到了屋子里存在著的其他人。
“哇,這是依文干的嗎?”她指向那個躺在墻邊、滿嘴血沫的男人,“圣人大人怎么變成這樣破破爛爛的了?”
“是依文大人做的。”
這么說起來,再不走的話,恐怕救護車就快要到了。
隨著天使心情平復,魔力平穩,那些陷入昏睡的人類也很快就會清醒。
與他所想的差不多,克勞蒂亞體貼地說:“好吧,盡管眼下的情況非常混亂,但無論如何,我覺得我們該走了。”
不過,怎么走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惡魔變作一匹生有雙翼的人馬。
“暴風雨、永夜、陰影,賜予我凡人所不可見之軀。”惡魔以手畫動倒十字和五芒星,施予了自己咒言。
然后他走到苜蓿前頭,抬起蹄子碰碰他的胸口。
“來,小巫師,給你一個騎著我快活快活的機會。”
騎(字面意)有翼人馬——特別對方還是惡魔變成的,又以及,還是在暴風雨的城市上空——實在不是一種享受。
他下了馬背就開始狂吐,而克勞蒂亞在旁邊哈哈大笑。她的笑聲在暴風雨中依然清晰猖狂,絲毫不受影響。
她把他送回了家門底下。
既然如此,沒理由不請他們到家里坐一坐。
真不愧是惡魔,不僅給人惹一大堆麻煩,還要討杯茶喝。
嬌小的女人穿著苜蓿的衣服,坐在桌子邊上喝茶。
那件亞麻制成的薄襯衫,穿在她身上,驟然就沒了中年男人憂郁頹喪的氣息,顯得嫵媚誘惑起來。
天使收起羽翼,又變成了往日里那個言辭極少的冰美人。
“所以,那匣子是你做的。”
克勞蒂亞交錯十指,打量放在桌上的黑色匣子,又看向苜蓿。
“對。”
“那也就是說,你是罪魁禍首了。”
“誒?!我不是——”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關在那個匣子里,不是你的錯嗎?”克勞蒂亞飄起白眼。
“真的不是。”
惡魔從他的糖罐里取出方糖,就那樣“咔哧咔哧”咬著,一點點吃下去。
他辯解道:“我只是一個巫師,而且還是資質無比平庸的巫師,時間魔法已經很難設置了,何況制作出那么持久、完整的世界模型?”
“哈。”惡魔漫不經心地敷衍著回應,“無論如何,是你構筑起來的吧?”
“嗯…那倒是的。”
“包括會吸進東西這一點。”
“不,對我而言只是以制作垃圾桶的心情那樣設置出來的呀。”
“嗯,所以那個圣人大人也是像使用垃圾桶一樣使用它。并且把我這個小可憐給吞進去關了起來。”
說起來,大衛·利維現在怎么樣了?是否還有急救后撿回性命的可能?
盡管這樣想,但苜蓿確實已經盡力了,身為城市公民,應該不算失職。
“依你看,那些尸體會是怎么回事呢?”惡魔隨口發問。
苜蓿回答:“我從一位大學教授那里聽說了一些故事——我感覺,很有可能和你口中那個‘圣人大人’有關系。”
“哦?”克勞蒂亞的紅色眼睛發起光來。
窗外的暴風雨使得天空陰沉昏暗,她的眼睛就像在發光的獸眼。
“也就是說,你打聽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了?不愧是人類呀,不,應該說,不愧是你呀,總是與奇奇怪怪的事情特別有緣,而且總是這么有趣。說起來,這會不會是一種‘詛咒’?”
苜蓿嘆了口氣:“或許真是如此。巫師家族總是身負各種各樣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