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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三.完美無缺

大熊貓文學    世界上最后一個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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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的全名叫做水以良。水姓,少見的姓氏,過于少見了,所以他在身份證上寫的是母親的姓,但他身邊的人依然都認為他姓“水”。當然了,這是因為他的確姓水。

  水組。

  水組之所以叫做水組,就是因為他們的家族骨干為“水”姓。至少最初,就是因為這樣,才被叫做“水組”。至于往后會如何…良不知道。他不確定自己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也不確定父親真的有想過要讓自己繼承“水組”。

  對他而言,在十七歲以前,水組只是一道影子,他的生活并不被包含其中。

  并沒有人忌諱,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是那位“水先生”的兒子。但他們又會說:少爺,到了學校,不要這樣和同學說。

  可是水先生到底是誰?

  他感到自己的心是分裂的。

  一方面他是水先生的兒子,似乎很值得驕傲、很了不得,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父親。

  不過他的確打小就性格古怪。

  他自己覺得這種古怪不是沒有理由的。他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太一樣,可是并不覺得這是無緣無故,不該被稱作“異樣”。

  小時候,在幼兒園上學時,他曾經搶奪過一個女孩心愛的娃娃,那只娃娃有著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穿著漂亮精致的裙子。他搶奪娃娃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覺得那只娃娃是他彼時所見過的,最完美的東西。

  那只娃娃的臉是薄薄的陶瓷,手是薄薄的陶瓷,連厚厚裙擺下的腳也是陶瓷,觸之濕涼、潤滑;而眼睛則是純藍的玻璃,用更深的顏色做出瞳孔,睫毛一根根排布其上。

  后來良知道這是一種極其貴重的人偶,時常是成年人拿來收藏、照顧的玩具,但或許因為那個女孩家里有錢,這只人偶便被隨便買來與其他女孩們的娃娃放在了一起,淪為孩童摔摔打打、親親抱抱的游樂玩伴。

  在此之前他沒有見過這樣完美的東西。他曾經翻弄那些女孩的娃娃,看到娃娃們沾染油脂、顏料筆劃痕的便宜橡膠做的臉和僵硬無神的眼睛,只覺得無趣,有時也看到面容制作精致的,倒過來一看,手腳卻連指頭都不刻出來…

  所以在看到那只人偶的時候,他心里驟然涌起一股期望。

  它仿佛一顆星星,又仿佛被凍在琥珀里的結晶。

  他走過去把那只人偶拿起來。

  良從小就與其他人不太一樣,其他的孩子因為童稚而親近自然,下課后喜歡到花園去玩,沾一手的沙子和泥,但良就像一個大少爺,手指永遠干干凈凈,一點也不肯弄臟。

  他仔細吹掉落在手背上的一塊灰屑,才繼續凝視那只人偶。

  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他將那只人偶從發梢到鞋尖仔仔細細看過一遍。

  每看一眼,他都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與感動。

  因為它居然絲毫沒有瑕疵!一點兒也沒有,每一塊區域都被設計為“完美”。很多地方甚至比良所預料得還要更好。良為之感動不已,在他那小小的心里,霎時知覺一種感恩,感恩世界竟賦予了他以這樣的機會,去探索可能的“完美”。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也的確是由他心里所生的意志:他第一次意識到活下去竟是這般有意思的事情。

  雖說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但良還依稀記得那只人偶的主人。那是一個被當做公主撫育的女孩兒,每天都帶著溫和而驕傲的笑顏,身邊圍著無數小鳥似的擁躉。

  他相信這樣不凡、閃亮的人,應當可以很好地照顧它。所以良并沒有絲毫表達出自己對于那只人偶的喜愛,只在女孩出去玩樂,將人偶放在眾多玩具中間時,走上前拿起來看一看,欣賞它的完美無缺。

  然而他的快樂終究還是消散了。

  當他看到那只玩偶的裙擺有一處污痕的時候,他勃然大怒。這股怒火讓他自己都驚訝不已,但卻無比真實,比他的笑真實、比他背誦詩文真實、比他口算題目真實、比他對老師說“您好”時真實,不如說,在良這樣一個被當做人偶撫養的孩子身上,其實唯有那怒火是真實的。

  他決心要得到它、保護它,于是與人偶的主人發生了爭奪。

  他兇狠地揪住那個女孩的頭發,像是面對著玷污了圣潔土地的仇敵。

  事情鬧大了。

  人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瘋子。

  一個男孩怎么可以這樣?

  可是,一個男孩為什么不可以這樣?

  那是父親第一次在他的記憶里烙下印子。此前,父親只不過是影子,在節日里出現,給他帶一些禮物,也會把他抱到膝上,但他記不住父親的臉,也記不住父親說過的話。

  可是那一次,他記得很清楚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有“父親”的。

  那天晚上媽媽帶他回家,訓斥的話一路也說不完,可是到了家里,她立刻變得神采飛揚起來,四處張羅,桌布也換了新的。

  于是五點多時,他的父親真的來這兒吃晚飯了。

  良的父親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來過。良聽說父親最近住在西邊兒的一戶人家,當時他當然不理解其中的別意。或許也是因為良的父親是水先生,而水先生在這里說一不二,從來沒有錯。

  水先生抱著一只盒子,那只盒子看起來像是裝著什么貴重的東西。

  他自己坐在主座,把盒子放在次座,與良的母親有說有笑地吃了晚飯。飯后,他坐到沙發上喝茶,也帶著那只盒子。水先生當時應該三十出頭不很多,笑容是青年的笑容,沒有后來的皺紋做掩護,更是絲毫不柔軟可親。良有些怕他。

  水先生叫良到他的身邊去。

  良看著父親。

  在小小的孩子的眼睛里,父親巨大無比。

  父親從盒子里取出一只人偶。那只人偶是那樣纖細。瓷白的臉,活著的眼睛,比生者更美。

  水先生說了一位設計師的名字,接著又報出高得驚人的價格。

  然后他將人偶摔到地上。

  良幾乎是下意識地撲到地上試圖將它挽救,然而父親的鞋已經踩斷了它的脖子,不僅如此,還踩住良的手指。

  良哭了,眼圈發紅、鼻子也發紅,但他透過淚水去看父親的臉。父親臉上沒有一絲憐憫與慈愛,就像在看一棵正被修剪枝條的灌木。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水先生”和“水組”什么都可以得到,但是不屬于他的,永遠不屬于他。他不該得的,永遠得不到。

  不過或許是因為還很小的緣故,良并沒有因為那件事對父親生出長久的恨意。

  他長久憎恨的只是自己。

  而他又學到了另一點:如果母親與他想要見到父親,他就必須做出“出格”的事;平常是不行的,平常得不來父親的眼神和聲音。

  可良其實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沒有不凡的天賦。

  他去學習彈琴,中規中矩,他去學習繪畫,中規中矩,得來的獎狀只夠母親在她的小圈子里炫耀幾句。

  直到上了小學中段,學習驟然變得重要起來,變成明碼標價的分數。

  于是他說自己要跳級。

  其實良當時并不真的知道什么是跳級,以及跳級到底意味著什么,只不過因為聽到老師談起某某同學聰明伶俐、跳級種種事情時,眼睛里有艷羨的光,仿佛希望那孩子的大腦是長在自己孩子身上。

  而良也的確很會學習,比身邊的孩子們更會學。

  他在跳級以后的一段時光里受到來自那些大孩子們的關注和照料,這讓他心里滿足。可是日子慢慢流淌下去,他又覺得不足夠,人們看慣了新奇的東西就不再覺得新奇了。良心里深處認為這是因為自己不是“完美”的東西,所以容易遭人厭棄。

  良無法容忍這種感覺,于是決定再往上跳一級。

  每次提出跳級,媽媽都會找父親商量。

  而父親似乎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通常會對他露出贊許的神色。

  于是良也高興了,如同短暫喝到雨露的幼芽。

  他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東西,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完美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里,良接受了這一事實。

  他的聰明是可鄙的,他的精通是可鄙的,他的神態是可鄙的,他的希望也是可鄙的。他明明普通到不值一文,卻偏偏什么都嫌不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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