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
開出紅墻后,前面的車輛陸續加速離開,馮一平看了前面的司機一眼,準備小憩一會。
這樣級別的會見,本就不輕松,何況他的一些意見,還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這時那個穿著西裝,依然掩不住身上精干氣質的司機,忽然叫了一聲,“馮總,”
馮一平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前面一輛車在閃著燈向他們示意。
他記得,那是周老師的車。
這時電話響起來,“一平,和我一起去吃飯?”周老師說。
“好啊,”馮一平馬上答應下來。
雖然感覺很累,但這會總不好說不。
“麻煩你,跟著前面的車走,”他對司機說。
車很快就停了下來,停的地方馮一平也來過,鴻賓樓。
“怎么,很累?”周行長等著馮一平一起從車里下來。
“有點,本來想回去睡覺的,但既然老師要請客,瞌睡又一下子全跑了,”馮一平笑著說。
“呵呵,你啊,”周行長笑著和馮一平肩并肩的走進飯店,兩邊已經有工作人員攔著,一些此時在用餐的食客,正張大著嘴看著這邊。
甚至雅間里的人,也聞訊都跑了出來。
雖說都聽說過,作為國家特級酒店的鴻賓樓,是國內外很多政要和名人會光顧的地方,但突如其來的在這見到了周行長和馮一平,那真是非常意外的大驚喜。
很多人下意識的想靠過來,但馬上意識到,這和只遇到馮一平,可是兩回事。
馮一平可以圍觀,但馮一平身邊的那位,只能遠觀。
好在此時不過剛到11點,酒店里用餐的人并不太多,不然,多少還是會引起些騷動。
在酒店負責人的帶領下,馮一平和周老師徑直來到三樓的云杉廳。
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過點了一個沙鍋羊頭,一個紅燒牛尾,一個蝦外加兩個時蔬而已,差不多是個簡略版的四菜一湯吧。
“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周老師看著馮一平說,“你應該清楚,你本來只要闡述經濟方面的問題就可以,”
馮一平點點頭,“我知道,”
但既然明知道未來一些事態的發展,而且有難得的有這樣的機會,那為什么不把自己知道的其它事也說出來呢?
“但周老師你也知道,在全球化聯系越來越緊密的今天,就沒有單純的經濟問題,分析未來可能發生的這件危機帶來的方方面面的影響,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
“你說得對,”周老師點頭,“這充分說明了你具有難得的戰略眼光,”
“不過,剛才的那些爭論,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這話,有些安慰的意思。
之前,針對馮一平明確提出,依據他的預計,在美國發生金融動蕩以后,美國會慫恿格魯吉亞和俄羅斯發生沖突的看法,遭到了很多人的質疑。
那些人,都是專業人士。
而專業人士在很多時候,往往就像那些算命先生一樣,總是會說一些模凌兩可,甚至是會包含有多重意思的話,像馮一平這樣言之鑿鑿的直接點名的做法,不是他們的風格。
“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馮一平把周老師的茶杯添滿,“我理解他們的做法,畢竟,他們不像我這樣灑脫,”
“是,你做這些,說這些,完全是出于公心,”周老師說。
馮一平發現,周老師說話,也喜歡說一半留一半。
周老師沒說的那一半,他清楚,剛在在紅墻里面,那些不認可自己意見的人,他們之所以那么表態,還是會有其它的因素在里面。
因為馮一平預測的沖突,本來是他們的工作,所以盡管知道那么說的人是馮一平,他們還是試著扭轉上面那幾位對這件事的看法。
因為他們有些不能容忍,一個馮一平這樣的局外人,在他們的工作領域,搶他們的風頭。
尤其是當著上面那幾位的面。
也就是,他們對馮一平的反對,包含了很多其它現實的因素。
馮一平沒奢望通過自己的言辭,能引來那幾位的關注,并得到他們的肯定,但是剛才和他爭論的那幾位可不一樣,他們會渴望得到那樣的關注和肯定。
“你啊,”周老師說,“我原以為,你在任何時候都能沉得住氣,卻原來也有這樣固執己見的時候,”
周老師這真是完全在為馮一平考慮。
在之前那樣的場合,很有可能是說多錯多,因此,談未來俄羅斯和格魯吉亞會發生沖突,本來并沒有多少必要。
“不過,看到你身上還有棱角,我很高興,你這樣的固執己見,又充分說明了你一片赤子情懷,”
“我們都知道,原本在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周老師說。
馮一平原本確實可以做到置身事外,甚至都可以不用提醒周行長關注次貸問題,更別說預測危機爆發后的重大國際影響。
“您過獎了,我只不過是盡我公民的一份責任而已,”馮一平說。
本來他是一個出了名的怕麻煩的人,但在有些問題上,他又一點都不嫌麻煩。
他也相信,自己這樣做,是值得的。
用一句裝×的話說,“雖千萬人吾往矣,”
周老師舉起茶杯,“為這話,我得敬你一杯,”
老實說,他也是真沒預料到,馮一平在有些問題上,竟然會那么積極。
他是真的很少看到有商人,能這么在意國家的財產損失,以及那么希望我們在一些問題上,少走彎路。
一開始,他也覺得,馮一平之所以這么積極,多半是有自己的小算盤,但后來一看,還真沒有。
馮一平之所以主動跟他提相關的問題,那是因為他不想國家在一些投資上遭受損失。
他之所以明確提那場沖突,也不過是希望有關部門,能制定最好的策略,以便能在未來的占據上風。
所以面對那些詰問,他始終能表現得那么平和,又那么毫不動搖。
從有些方面看,這真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年輕人,而他,喜歡這樣的單純。
“那你覺得,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預計的那樣發展,接下來,或者說明年,我們會面臨什么樣的問題?”他問道。
其實就趁馮一平在這件事上所表現出的態度,他就愿意相信,馮一平說的那些,未來都可能變成真的。
而如果馮一平說的那些能夠實現,那么,國內的經濟增長呈現出挑戰姿態來,那也是必然的。
雖然我們也在鼓勵擴大內需,但從實際上看,我們更是一個外向型貿易驅動的國家。
如果美歐都因為那個問題產生重大影響,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感覺都還不起債務,他們的消費意愿,自然也會大受影響。
美歐的民眾消費意愿下降,我們的經濟,隨之自然也會大受影響。
“我們的經濟增長態勢,一定會受到影響,”馮一平說,“再實現兩位數的增長,不是件簡單的事,”
周老師點頭,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明年的經濟增長依然要破十,肯定非常難。
“所以我更擔心的是,為了維持這樣的增長態勢,我們可能會采取的一些刺激措施,”馮一平繼續說道。
周老師稍楞了一會,才意識到馮一平究竟在說什么。
他想起來,馮一平之前好像就提過,或者說呼吁過,建議國內的一些公司,主要是那些完全依靠出口的企業,最好要加大對國內市場的開拓,從而實現兩條腿走路。
原來他真的是很早就在關注這個問題。
而他說的國內可能會采取的措施,也充分說明了他在發現和分析問題方面的卓越能力。
他猜想,如果未來真的和馮一平所預測的那樣,那我們多半會出臺相關的刺激措施。
原因同樣很好理解,會有很多人,輕易不會讓持續多年的增長態勢剎車。
如果明年經濟增速大幅下降,也不僅僅只關系到一些重視自己形象的人的臉面問題,也牽涉到非常現實的其它課題。
最直接相關的一個,就是中等收入陷阱。
按照以往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發展經驗來看,如果他們能一鼓作氣的保持增長,直到達到高收入國家的標準,那么他們的發展之路,將會很順遂。
反之,如果在發展到中等收入階段的時候,經濟增長不能持續,那么,就很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里。
如果那樣,即便最終依然能成為發達國家,那個過程,也會相當漫長。
所以如果情況真的發展到馮一平所說的地步,無論是政府還是經濟界,包括學術界,都會支持采取刺激措施。
“難道你不覺得,在那樣的情況下,積極采取刺激措施,是很有必要的嗎?”周老師問。
“我擔心的,是刺激措施的主要內容,可能會快速助力房地產市場的繁榮,”馮一平說。
這個說法,周老師也不陌生。
房地產,是馮一平這些年來,少有的反復公開發表了不少批評的行業。
“我們的經濟發展,本來就不太均衡,有太多的地方,過渡依賴土地財政,近些年地王頻出,而百富榜上,來自房地產行業的人士占多數,就是一個強有力的明證,”馮一平說。
“而現在我們很多地方的房價,已經非常畸形,已經有不少地方,不少人辛苦一年,都買不下一個平方的商品房的情況,”
“如果相關的政策刺激房價再進一步上漲,目前還沒有房產的老百姓的壓力,將大幅上漲,”
“而這樣的現象,也會帶來一系列非常不好的影響,”
“如果房價上漲過快,自然會有更多的資金進入這一領域熱炒,甚至很多人把本來發展其它項目的資金,都投入進去,”
“而他們還真會獲得相當不錯的回報,”
“這樣發展下去,我們其他產業的發展,一定會受到影響,買套房子就能獲得那么大的回報,何苦再辛辛苦苦的做其它事?”
“最終的結果,會是房價越來越高,要買房的老百姓的壓力越來越大,富豪榜上,房地產領域的富豪越來越多,因為收入總是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貧富差距會越拉越大…,”
“…好多行業的發展,都會空心化,而一些房地產公司,會發展得越來越好,”
“而我們都知道,靠房地產公司,我們一定發展不成一個經濟強國,”
周老師覺得,馮一平說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同樣有些痛心疾首的樣子。
“所以,你覺得,還是應該按照你之前觀點,在房地產市場,一直缺位的政府,應該要發生作用,”他說。
“對的,”馮一平馬上說,“比如我覺得,未來如果有經濟刺激計劃,那個計劃的主體,是投入大額的資金,來建設保障房,那會是一個非常棒的決策,”
雖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提議,可能改變不了什么,馮一平還是想讓更多的人聽到自己的意見。
“對不起,我又固執己見了,”他說道。
“不,一平,”周老師說,“我怎么覺得,你這看起來,好像是義無反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