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生花背著青木出了工作室,來到外間的過道。這時候陽光恰好從窗戶里射進來,照在那一排陳舊但很干凈的椅子上。
畢生花把青木放下來,小心地讓他平躺到椅子上,在他的頭下和腳底下各墊了一個墊子,又在腰背下摸了摸,確定平坦舒適了,才站起來,左手揉著右肩,右手捶著腰,朝跟過來的趙鵬程歉意地笑笑,說:
“曬曬太陽。人總是要曬曬太陽的,說不定哪天就醒了呢!”
趙鵬程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應和著:“是啊,說不定哪天就醒了。”
他莫名地有點嫉妒青木,明明已經不可能再醒來,明明已經跟個死人無異了,為什么還有人這么無微不至地照顧你,還有人盼著你醒來?
他設身處地地想,如果他們互換一下處境,會有人十年如一日地照顧自己,會有人盼著他醒來嗎?
答案是:沒有。
趙鵬程忽然感到了孤獨——又一種新的屬于人類的情緒感染到了他。
陽光照在青木的臉上,折射出美玉一般的光澤。烏黑的頭發依然和他過去一樣亂糟糟的,但仔細看卻發現沒有一點頭屑和污灰,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么在如此長的時間內既弄得干凈,又保持這奇怪的發型的。
“你是醫生吧?”畢生花忽然問道。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趙鵬程以為十年監獄生活已經把他當醫生時留下來的毛病都改得差不多了,卻沒想到剛出獄就被一個陌生的女人看出了自己的職業。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滿是在監獄里干活留下的老繭和瘢痕。他自嘲地笑道:“我都已經快忘了自己曾經是個醫生了。”
畢生花笑了,似乎已經完全放松了對趙鵬程的警惕之心,輕松而自然地轉動著身體的關節,看得出來,每天照顧這樣一個完全植物人讓她非常疲累,但她臉上卻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陽光照著她的臉,可以清楚地看見眼角已經很深的魚尾紋,和短發里間雜著的幾許白絲。
這是一個典型的善于操持家務和照顧男人的中年婦女。
但從她那微微上揚的眉毛、挺直細巧的鼻梁、略顯硬朗的臉頰輪廓和一身中性的打扮,趙鵬程依然可以想象,十年前的她必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精致女孩。
“這里以前是酒吧?”他問道。
“是啊,我以前就是開酒吧的,他們都叫我如花,其實那是酒吧的名字。”畢生花似乎回憶起了什么,臉上浮起一抹幸福的神色。
“為什么不開了?”
“你看這條街的樣子,還能開嗎?”
畢生花看著窗戶,眼神迷離。
玻璃外面蒙著灰,視野并不通透,依稀可以看到街上的樹和對面房子的輪廓。窗外沒有人影,也沒有狗叫。
“他昏迷后不久,酒吧就關了,其實那時候這條街還是很熱鬧的。”
趙鵬程聽到了幾許心酸,說:“你想知道他為什么變成這樣嗎?”
“不,我只想知道他還能不能醒來。”畢生花很認真的看著趙鵬程,似乎想從他臉上尋找答案。
趙鵬程有些不忍,沉默了許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畢生花笑了笑。盡管刻意掩飾,趙鵬程還是從她臉上看到一閃即逝的失望。
“您能幫我照看一下嗎?我要去做飯了。”畢生花溫柔的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青木,“其實也不用照看什么,他又不會動,但有個人看著,總能放心些。”
趙鵬程沒有拒絕,點點頭說:“好。”
畢生花下樓前回頭喊:“哦,您就留下來吃飯吧。”
趙鵬程看見青木邊上還有張椅子空著,就坐了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答應這個女人的要求,坐在這條靠窗的狹窄的過道里,像個幫陌生人看東西的小孩一樣。
旁邊的青木安詳地躺著,陽光從他的臉上移到胸口,又一點一點離開他的身體移到了地上,一直移到對面的墻上。
大概是為了防止墻皮脫落而濺灑粉塵,墻上糊著許多報紙。陽光移過來的時候,照出一個明亮的方塊,像在播放幻燈片。趙鵬程看到一則訃告——
本市著名企業家、慈善家夏文遠先生于昨日因病去世 訃告占據了整整一個版面,一看就知道這位夏先生是個大人物。趙鵬程看了一眼報紙的日期,是八年前的。
在這張報紙的旁邊露出另一張報紙的醒目標題——沃爾夫家族內訌,北美狼王死于非命——這卻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情了。
陽光慢慢移動,就像變幻圖片的屏幕。雖然都是些舊報紙,沒什么最新的新聞,不過比起消息閉塞的監獄里,這些內容足夠豐富了,讓剛剛出獄的趙鵬程看得津津有味——
殺貓令再現,貓科動物危機重臨南太平洋發生地震,海嘯吞沒土布艾群島外圍島嶼,數千人無家可歸瑞典一實驗室發生爆炸,著名物理學家弗雷德里克身亡多地發生槍戰,疑為情報組織互毆貓科動物大量減少,導致全球老鼠泛濫,多地再現新型鼠疫危機 趙鵬程不知不覺站起來,跟著陽光的腳步,一路到了樓梯口。不知從那里竄出來一只老黃貓,喵嗚一聲,嚇了他一跳。
他俯下身想要撫摸一下貓的頭,以示對這個在過去十年里遭受了巨大創痛的種族的歉意和慰告。然而老貓一撤身,突然弓起了背,虎視眈眈,對趙鵬程充滿了敵意。
趙鵬程伸著手正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畢生花上來了,笑道:“這貓不喜歡陌生人的。”又對貓喊,“酣然,飯已經好了。”
貓就扭動著略顯老態而肥胖的身軀下樓去了。
畢生花走到長椅邊,把青木扶起來,朝趙鵬程招了招手:“麻煩您再幫我一把,太陽照不到了,該進去了。”
趙鵬程就幫她一起把青木背扶回到那個干凈的房間里。
“走吧,吃飯去,已經很久沒有人到我這里來吃飯了。”
畢生花出來的時候,把那只烏鴉標本抱了下來。趙鵬程覺得奇怪,但沒有多問。
吃飯是在樓下很大的一個房間里,裝修和擺設還是原來酒吧的樣子。飯菜就擺在其中的一張桌子上,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香味。
除了他們吃飯的那張桌子外,還有一張桌子上也擺了兩個碗和一個盤子,盤子里放著一個完整的醬肘子。那只老黃貓正慵懶地趴在桌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