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恩昆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地坐下來,拉著虞美人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呵呵地笑起來:“阿公不是哭,阿公是高興哩!”
小丫頭將信將疑,用小手幫恩昆擦拭著眼角的淚。
老恩昆指著史大壯說:“那是你大爹,是你阿爹的好兄弟,他來帶你去城里哩!”
小丫頭警惕地看了史大壯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史大壯說:“是啊,大爹帶你去城里好不好?”
“不去!”小丫頭扭過頭去,身體靠向老恩昆,緊緊地摟住了老恩昆的脖子。
接下來,無論老恩昆和史大壯說什么,她就是一聲不吭。
史大壯無奈攤開雙手,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青木。
青木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著急。
這孩子明顯非常排斥外人,除了老恩昆,和誰都不親近。在這個年齡,越是這種倔犟、執拗的性格,越是容易誘發抑郁癥。
孩子從小沒有了父母,過著和常人不一樣的童年,長期的壓抑、無助和失落如果不能及時得到發泄和疏導,極易造成心理和性格上的扭曲。
老恩昆嘆了口氣說:“丫頭心里苦呀!”
這時候,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到恩昆家的院子里,開始忙活中午的午飯。
“恩昆公,我把家里的雞宰啦!”
“恩昆公,我夜里克下咯網,剛才撈起來一瞧,你猜咋咯?三條大青尾哩!”
“恩昆公,我搬了兩壇子酒來,等哈子沙牙子的酒不夠干,就干我的。”
老恩昆坐起來,一邊和來的人應酬著,一邊往煙桿子里裝煙絲。史大壯從兜里掏出一盒煙遞過去,老恩昆固執的點著了自己的煙桿說:“吃不來那個。”
從第一個人拎著雞進來的時候,虞美人就從老恩昆的腿上下來了,不聲不響地在一旁站了一會兒,見人越來越多,就低著頭一個人進屋去了。
青木和老恩昆打了個招呼,拍了拍史大壯的肩膀說:“我去看看。”
里屋又暗又潮,墻壁上貼著許多上個世紀的舊畫報,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還貼著一張獎狀。
虞美人進了屋,趴到缺了一角的老式八仙桌上,下巴靠在自己的臂彎里,眼睛看著桌面上的木紋,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忽然聽到踢踏踢踏的聲音。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像誰的鞋后跟沒提起來,鞋底板拍打著地面的聲音。
但布鞋的聲音比它沉悶,草鞋的聲音比它沙滋。她也聽過在外地打工的沙牙子穿回來的皮鞋的聲音,那是脆生生的響。
這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腳步聲,帶著音樂的節奏,像鼓點一樣撞擊著人的耳朵。
她有點好奇,轉過臉來看,看見那個和大爹一起來的男人走了進來。
她不喜歡大爹,因為大爹是阿爹的兄弟,而阿爹是個壞人,所以大爹也是壞人,和大爹一起來的人都是壞人。
她也不知道阿爹為什么是壞人,反正所有人都這么說。同學這么說,老師也這么說。她不乖的時候,老師和同學都會打她,因為她是壞人的種,他們說壞人的種就該打。
有時候,她明明很乖,他們也會向老師告狀說她不乖。老師就認定了她不乖,就罰她打她。
她討厭上學。
踢踏踢踏的聲音停了。那個男人站在墻邊看墻上的獎狀。那是她得過的唯一一張獎狀,獎狀旁邊還貼著她得獎的作文。
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壞爸爸。
那是她最后一次當著人的面提起她的阿爹。
她以為承認自己有個壞爸爸,別人就不會再欺負她。
可是并沒有!
從那以后,除了在日記里,她再也沒有提過自己的阿爹。
她從破舊的黃皮書包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有著漂亮封皮的小本子。
這個小本子是她第一天上學的時候媽媽送給她的。每次拿出來,她就好像看到了媽媽,那漂亮的封皮就像媽媽的臉一樣。
她輕輕撫摸了一下本子的封皮,小心翼翼的打開——這個屬于她自己的世界。
那個頂著雞窩頭的男人過來了,他要干嘛?
想偷看我的日記嗎?
虞美人用手臂緊緊護住自己的日記本,不讓他看。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卻發現那個男人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也許,出去了吧!
她輕噓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剛剛放松下來,忽然就看見身邊多了一個人,和自己同坐在一條長條凳上。
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抱緊了日記本,警惕地看著身邊的男人。
“你叫虞美人?”男人問。
虞美人抿著嘴不說話,把日記本抱得更緊了。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花也叫虞美人?”
虞美人當然知道自己名字是一種花的名字,但他們都說它長得和罌粟花一樣,是一種有毒的花。
她見過罌粟花,但沒有見過虞美人。
“你知不知道有一首詞也叫虞美人?”男人又問。
虞美人不知道詞是什么。
男人吟唱起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沉默著。
她聽不懂這首詞的意思,但從男人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子落進湖面一樣,在她內心里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一種淡淡的愁緒從她心底升起,就像湖面上的霧,飄飄忽忽的,捉摸不定,卻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
那些過去的日子——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偶爾看見爸爸的日子…像連環畫一樣一幅幅在眼前翻過。
她想媽媽了。
她把懷里的日記本輕輕放在桌上,用手撫摸著本子的封皮。
封皮上忽然也蕩起了漣漪,像水的波紋。
在一片朦朧的光暈里,她看見了媽媽的臉。
媽媽在朝她笑,她的臉年輕又漂亮。她記得,她趴在媽媽背上吵著要去芒甸的煙麻大街買糖果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的年輕。
后來,媽媽就病了,老了。
封皮上的光影還在變化,媽媽的笑容漸漸消失,豐腴的臉頰開始變瘦,慢慢的,只剩下了褶皺蠟黃的皮膚,像一張舊黃裱紙覆蓋在骷骨上。
一滴晶瑩的水滴從天而降,落在封皮上。
她輕輕打開日記本,扉頁上用鉛筆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那是媽媽死后的夜里,她趴在媽媽的棺材上寫的——
媽媽死了我也想死死了就能永遠和媽媽在一起但死了也會見到爸爸我恨爸爸所以我只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