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才出,艾格的心就沉下去一大截。
丹妮莉絲在描述伊耿時的用詞不是“偽王”,而是“我這位侄兒”!
這種細節能暴露出很多東西,其中比較明確的一點就是:她就算并非完全相信,也至少是有些懷疑——那個年輕的銀發王子可能真是她侄兒的。
大概是戰爭結束得太過迅速順利——以至于這位偽王還沒來得及對她造成巨大困擾和實質性利益損害就被鎮壓,那分潛意識里“血脈親情”也就沒被敵對情緒消磨殆盡。
在這前提下,遲疑和猶豫、不知該如何處置對方,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維斯特洛,造反可還沒演變成碰之必死的高壓線。
特娘的,早知道西征不這么拼命了。
打個三年五載,讓國家分裂上幾十個月變得滿目瘡痍…當丹妮莉絲自己的統治搖搖欲墜,她絕對比誰都想殺小伊耿,才不可能神神秘秘地來和他商量“怎么處置我這位侄兒”。
雖然心里犯著嘀咕,艾格面上卻是一副知心好友的溫和表情。他認真嚴肅地緩緩點頭,朝滾過來的皮球輕輕踢了一腳。
“陛下自己的想法呢?”
“別打馬虎眼。”丹妮莉絲有些不快地嗔怪,“我就是理不清想法,才來征求你意見的!”
“明白了。”艾格表示懷疑,但若女王真心問,他自不可能客氣,“陛下能問出這個問題,想必已經清楚:小伊耿若不死,會是您統治穩定性的巨大威脅,他隨時會被自身的谷欠望、別有心人之人的蠱惑操控,再次做出傻事。”他情真意切地嘆息一聲,“很遺憾我沒能在戰場上將其痛快擊殺,讓陛下陷入兩難境地。所以現在我必須問一句,您到底是怕擔上‘弒親者’的惡名,還是真對此人心懷仁慈和親情?如果是前者,在下愿為陛下臟這個手,而如果是后者…”
他沒有說下去,并皺眉做出了為難不已的表情。
丹妮莉絲也嘆息一聲,連帶著并肩而行的腳步都慢了下來。
艾格沒再把皮球踢回來讓她滿意,但依舊沒能領會到自己的意圖,卻又讓她有些煩躁。
“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加入教會皈依七…紅神,或披上黑衣成為守夜人,總之從此永久放棄繼承順位,不就沒必要死了?”
女王沒有回答問題,艾格卻依舊得到了答案:丹妮莉絲并不是怕“弒親者”的名聲,而是怕真的弒殺了自己的最后一個親人。
(正牌的伊耿·坦格利安被我忽悠了在長城守望呢,眼下這個冒牌貨是怎么回事,鬼知道!)
這句心里話卻是不能說,因為他沒有證據。
艾格暗暗地深吸口氣,喉頭上下滾動。
擁有多重身份有時候會帶來一些奇妙的困擾,比如自己此刻正面對的情況。
他得經過一番試探和裝傻,才能搞明白丹妮莉絲在找的是“哪個自己”。
而現在,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女王今夜把他從帳篷里喊出來談話…
并不是在與頭號支持者或女王之手商討如何處置敵方首腦;
而是來向守夜人總司令申請——對她犯上作亂的侄兒進行正攵氵臺庇護的。
若只有后一個身份,面對女王親開玉口,他肯定不假思索,當即答應甚至親自去張羅、操辦、甚至接人,就像當初對詹姆一樣。
但他現在不僅是守夜人的領袖,更是“贈地北方系”的勢力利益代言人,和王國的二把手!
丹妮莉絲想到的皈依宗教和披上黑衣這兩個辦法,理論上確實可行,但她忽略或故意無視了的事實是:宗教和榮譽這兩個緊箍咒的效力,實際上來源于內心道德、世俗眼光和高一層權力者威懾這三合一。
而這三者中,前兩個東西其實虛無縹緲,只有兜底的最后一個可靠且堅實。
簡單點解釋就是:通常情況下,當一個皈依宗教或披上黑衣的人決定反悔并背棄誓言,即使他自己內心并不以此為恥,亦不懼世人的流言蜚語,更高層的統治者比如國王也會為了統治秩序的穩固而出手,對這種破壞公序良俗的背誓行為進行追究和懲處。
顯而易見,一旦這種限制套在王位的潛在繼承人頭上…或者換一種說法:背誓的好處可能就是王位——最高權力的本身時,其約束力就會淡薄到幾近于無了。
因為收益和代價完全不成正比,掌握了王位甚至還能改編或創造歷史來洗白過往!
黑衣能讓伊蒙·坦格利安這樣的人安心披一輩子,原因只有他真的不想當國王這一條!
小伊耿有沒有伊蒙學士那樣的覺悟和佛系,艾格根本沒把握,也不可能去賭。
首相的沉默讓丹妮莉絲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她當然不是真意識不到自己的提議有多么幼稚可笑,只能緊張而急切地給它打上補丁:“實在不行,我們也可以對外宣稱伊耿·坦格利安已經戰死,私下里則對他進行放逐,并勒令他改名換姓從此不得再踏上維斯特洛的土地——”
“陛下。”艾格打斷了丹妮莉絲的絮絮叨叨,絲毫沒有掩飾他的無奈和反對,“您的——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追隨者,都是打著‘擁護真龍王朝正統’的旗幟起兵作戰的,您若在此戰后饒那偽王一條性命,無異于向全世界宣告這是一場溫情脈脈的家庭內斗,是在為小伊耿的血脈真實性做官方背書!這,對得起在為您平叛過程中死去的將士們嗎?大家本來還搞不準那伊耿到底是真是假,可您來這一出后,無論他是披著白袍紅袍還是黑衣,甚至是被遠遠放逐到了維斯特洛之外去,都將永遠是王朝血脈法理上的潛在有力繼承人之一!”
艾格沒有把臺詞全說明白——這一點,對他而言無論是于公:身為首相考慮到國家的穩定;還是于私:作為一方勢力的代表考慮到自身和背后集團的利益,都是絕不可能接受的。
對,絕不!
小伊耿的坦格利安姓氏,對女王本人而言是心軟的緣由;但對除女王以外的任何人而言,都恰恰是他必須得死的原因!
丹妮莉絲有些失望。
艾格的反應合情合理,自己也早就料到他會反對…但,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等到真發現自己內心底里的一點柔軟得不到身邊任何人的支持和贊同,即使是這位被自己視為知己和同志、一直得她另眼相看的男人也不能例外時,強烈的無助、失落和委屈還是難以遏制地冒了出來。
緊隨著一串負面情緒的,是一股從骨子里冒出來的逆反。
她感覺深埋在體內的真龍之怒被點燃了。
這可能是自己所崇敬兄長的兒子,自己在世的最后一位同姓血親!
那些很明顯的正確建議和妙計,甚至批評,她當然會耐心聽完并虛心接受,可——如何處置疑似自己侄兒的偽王這件事,焉有清晰的是非對錯之分?
他骨子里流淌著的又不是你們的血,你們當然不心疼!
兩條龍被安置在距離營地正中百米遠的一片空地上,周遭的河灣軍營帳早已被拆卸一空,女王和她的首相并行散步至此并短暫駐足時,它們正埋頭啃食著丹妮莉絲派人投食的牛羊,感應到艾格身上的真龍氣息,才帶著好奇地抬起頭來。
“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艾格。”在露天的龍舍前丹妮莉絲略微梗起脖子,掩蓋住語氣中的委屈和哽咽,“但如果你實在出于理智堅持反對,我也只好以女王的名義在此對你下令,必須生擒伊耿·坦格利安,將他的命運交由我來審判和裁決!”
一股熟悉的不悅感頓時纏繞上艾格的心頭,他費了好幾秒才想明白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在原來的世界里,每當女友無理取鬧時,他肚子里就會產生這樣的惱火。然而,惱火歸惱火,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只要男人還不想分手,多半還是會強壓下不快,去捧著哄著的。
為了自己的利益,小伊耿必須得死。
別說他大概率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沒用。
耶穌也留不住他,我說的!
艾格殺意已決,卻在這時候想起了另一件穿越前遇到的麻煩事。
曾經有一位鄰居,裝修堅持不按合法時間進行,無數次大清早將樓上樓下的鄰里從夢中吵醒。好言相勸無用,多番爭吵、投訴甚至報警后也只是稍加收斂,最后惡人有惡報,不僅玻璃叫人打碎,車胎也被放氣…
事情到這里還算大快人心,然而接下來此人卻一口咬定做這些事的就是艾格(因他為噪音此事上門交涉次數最多),大吵大鬧要他認錯賠償,雖然最后因無證據而不了了之,依然成功惡心困擾了他許久。
這件事不大,但那位隱藏在暗中始終沒有暴露的“真兇”卻讓艾格領悟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如果下定決心要采取敵意行為,那最好除了實際行動以外不要說任何多余的話,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以艾格現如今的勢力和在陣營內部的地位,他大可以堅持己見、直言犯諫,和丹妮莉絲爭辯甚至大吵一通。
但那樣做的話,最后成功說服女王使她退讓還好,萬一沒有,女王一意孤行,她完全可以憑借上下級身份強行叫停對小伊耿的追擊,換上服從命令的親信部隊來完成戰爭毫無難度的下半部分…那接下來,無論自己用什么巧妙手段讓小伊耿“意外身亡”,女王都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而看丹妮莉絲表情僵硬語氣變化的模樣,艾格對說服她還真的沒有底氣。
他可絲毫不敢忘記:自己面前的是一位高貴、聰慧、美麗,卻有瘋王基因的潛在精神病患。
一番心路歷程后,艾格拿定了主意。
“陛下。”他用堅定但充滿不甘的聲調嘆了口氣,“理智和責任感,讓我不得不保留反對意見。但同時,我亦清晰地記得:在臨冬城時是您割腕放血解了我中的劇毒。我這條命都是陛下的,為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您正在做一個危險且錯誤的決定,但如果您已經充分想清了其中的利害,最終依然決定承擔這么做的后果,接受這么做的風險…那么,我愿意自始至終站在陛下身后,陪伴并為您分憂解難,與您一起對抗任何艱難險阻和敵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這也太暖了。
丹妮莉絲被這番忽然的態度轉變弄得猝不及防。
她是強悍且鐵血的龍女王,但依舊是一個女人,而對女人而言,還有什么比偶爾的任性胡來能被自己信賴的男人接納縱容來得更讓人舒心的呢?
更別提,這份柔情還來自一個以更甚她的強硬無情而著稱的守夜人漢子了!
說謝謝?不合身份,也太見外了。
毫無表示甚至覺得理所當然?那她也沒那么蠢。
自己只是救過艾格一次命,而且還是在幾乎無風險的情況下。
但他為自己做的,卻已經遠遠超過對等、達到了讓她無以為報的程度了!
春日的夜風依然冰涼,但小女王的臉上卻莫名地發熱起來,吸了下不知為何濕潤起來的鼻子,她竟像遭遇表白的純情少女似,一時間反倒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感受到母親的心態變化,離二人較近的綠龍卓耿舒展長長的脖子將腦袋湊近,一邊用鼻息吹拂丹妮的臉,一邊再次側眼打量艾格,試圖搞明白他身上為何會有那種莫名的強大氣息。
丹妮莉絲抬起無處安放的手撓撓雷哥的鼻子,卻依舊無法緩解腦中空白不知道說什么是好的尷尬,想到二龍對艾格莫名的親近和友善態度,才猛然有了主意。
“艾格,你有沒有想過騎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