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番不順導致無論兵將的士氣都低落到極點,斯崔克蘭團長不敢挑戰在場人員的脾氣耐性,毫不停頓地繼續講述。
“敵方破解我軍砧錘戰術的思路是‘打碎步兵這塊砧’,那么我們再反制的思路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條路線:一、強化步兵這塊砧,使其不懼炮擊;二、放棄砧錘戰術,另尋它路…”
“敵人到高庭只剩兩三日路程,這時候再改用其它戰術重新進行布置,如何來得及?”藍道想也不想便是一聲冷哼,用毫不掩飾反對打斷了斯崔克蘭的發言,“更何況,騎兵才能對付火器,這是我們早已達成的共識。團長大人另尋它路能找出什么法子,我很好奇。”
“不錯,我與克林頓大人一番商議之后也認同藍道大人的觀點:完全扔開先前方案就是放棄了我方最大的騎兵優勢,時間上也來不及。”斯崔克蘭長長地嘆了口氣,點頭認可,“所以,我們最終討論出的結果是:折中處理。在將主要精力放在加強步兵這塊砧的前提下,在細節上進行略微的針對性調整,努力利用好以‘士氣劣勢’換來的‘后手優勢’,逆勢翻盤!”
士氣劣勢換后手優勢?
能把連連吃癟毫無還手之力說得這么清醒脫俗,所需的情商和技巧非同一般,對臉皮厚度的要求更是突破天際。但眾人還沒來得及出言譏諷,黃金團團長卻已經在略微停頓后提高了音量。
“我知道肯定有人已經在心里罵我不要臉,但我還是得解釋下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斯崔克蘭挺了挺胸,色澤已經有些黯淡了的金甲在油燈的照耀下重新變得熠熠閃光,“我軍連番受挫,不假,但對方的底牌也幾乎已經盡出…而我們仍然保存著有生力量,還可以聚集在這里開作戰會議,還能從容冷靜地思考該如何對付敵方的各種強悍武器和奇特招數——這就是以士氣換來的后手優勢!”
“誠然,我不敢篤定地說:這場交換一定劃算。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們繼續爭論諸如‘早上趁著士氣旺盛莽上去能不能贏’、‘現在士氣已喪還有沒有繼續打的意義’…此類的話題,那么,帳篷外的中低層貴族騎士們興許還有投降的機會,有資格進這個帳篷議事的我與諸位的腦袋,卻是絕對會在不久之后,被插在高庭的護城河邊的!”
黃金團團長的一番話看似情緒輸出毫無章法,實則條理清晰地包含了正面激勵和反面警醒兩部分,雖然聽起來很像是窮途末路的掙扎,卻還是成功地松動了大帳內死氣沉沉的氛圍——頭腦足夠清醒的人開始意識到“士氣優勢換后手優勢”雖然聽起來荒唐卻有一定道理,而即使想不到或不認可這一層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除了堅持抵抗外他們別無出路。
這么一番話當然不是個傭兵團長能說得出的,而是意識到自己早上過于謹慎犯了怯戰錯誤、但偏偏又決不能當眾承認的“國王之手”瓊恩·克林頓的手筆。至于被當了傳聲筒的斯崔克蘭,此刻的內心感受是有點嘀笑皆非的。
他一個傭兵,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主,怎么就稀里糊涂混到聯軍核心指揮圈了?在連續遭遇兩場失敗之后,他不僅沒跑路,反倒還在戰后的總結會議上主動發言,激勵一群世襲罔替的領主鼓起勁來繼續作戰!
無論是對于傭兵這個職業而言,還是針對他的個人性格來說,這都是件極其不合常理的事情。
不是他忽然變得忠貞仁義不離不棄,而是他現在屬于…上了克林頓的賊船,下不去了。
黃金團已經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慘重損失,此刻跑路血本無歸不說,在包括君臨在內的整個維斯特洛東海岸都落入敵手,而掌握著舊鎮港口的海塔爾家又不是很配合的情況下,他連跑都沒地方跑。
要么一無所有身首異處,要么一戰完成階級飛躍,封妻蔭子、流芳百世!
開場白結束,接下來該進入正題了。
“在早上的戰斗中,羅宛大人率領的步兵前鋒遭遇了敵方火炮的平射,球狀炮彈在地面上連續彈跳穿透了前鋒陣列,造成巨大傷亡并間接導致了后續的潰敗。”斯崔克蘭氣也不喘地簡述完今晨戰況,開始介紹當事人提供的有效情報,“但羅宛大人和他的幕僚們在炮擊中發現,躲在一定坡度的地形后可以有效對抗這種彈跳攻擊。但這一點在實際操作中面臨困難:平坦的河灣平原上,土坡極為稀少,就算有也是稀稀落落無法形成連貫的戰線。而一旦分頭躲避,便會造成指揮連中斷命令無法有效傳遞,從而極易導致潰敗。”
“在總結完羅宛大人提供的訊息和教訓后,我很容易地便能想到了解決方案——那就是,主動尋找一處土坡較為密集的地帶,在土坡與土坡間以沙土石塊構筑人造掩體,這樣一來,我軍便可以在這道由土坡和掩體連成的長條狀結構身后從容地調動布置兵力,而不至于遠在幾箭之地外便開始被動挨打。”
有斯崔克蘭先前一番入情入理的開場白做鋪墊,藍道·塔利倒是不好再肆意宣泄情緒,他認真地思索了一番發言人提出的建議,迅速提出合理質疑:“這么一道屏障建成需要時間,而且有它的存在后,我軍便無法像往常一樣迅速發起沖鋒了。”
“這道屏障無需太高,只要能擋住彈跳的炮彈即可,把要求降到這種程度,大概只要不到半天便可構筑完成,至于艾格那小子轉換戰術重新用回拋射嘛,我沒辦法…也不需要有辦法。畢竟,在應付從天而降的炮彈這點上,我們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以承擔一定的損失。”
他停頓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敲擊,正在思考如何回答藍道的下一個提問,瓊恩·克林頓便主動出面替他解了圍。
“一道屏障對步兵沖鋒帶來的影響,絕抵不過它所能帶來的防護。”國王之手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堅毅和平靜,他把一縷灰紅的頭發往腦后一理,避免了它影響自己的發言,“即使進行最糟糕的預判,也不過就是讓沖鋒被遲滯上一分鐘…但我在這里考慮的問題不是發起的沖鋒會不會被遲滯,而是:我們為什么要發起沖鋒?”
這段話并不在克林頓給斯崔克蘭的發言稿中,屬于半即興發言,既然帶有意外屬性,也就自然引起了眾將領的注意。
“我們原先為這場戰爭設定的目標是:速戰速決,干凈利落地一戰殲滅艾格所率西征軍主力,給小女王以足夠的心理震懾,接下來再根據局勢判斷是該乘勝追擊反攻王領,還是暫時和談、裂土而治憑借河灣的體量人口優勢進行長期對抗。然而,那守夜人用一次又一次的打臉向我們宣告了這一點:黑衫軍打贏異鬼懾服北境河間靠的不是運氣,他們的總司令絕不是好捏的軟柿子。在敵人無論是戰斗力還是警惕性都比我們想象的更高的情況下,我們應當拋棄幻想、認清現實,適當地調整戰略目標。在這里我的個人建議是:做好最低限度的戰果預期,即——阻止對方繼續向高庭推進,擊退之即可。”
“這當然不是說我已經悲觀地判斷殲滅敵軍已成為不可能,而是強調:在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應當腳踏實地優先考慮挫敗對手的戰略意圖,然后再從容地考慮能不能一勞永逸地消滅強敵。而具體到沖鋒這個問題就是:如果敵方繼續保持遞次推進不露出任何破綻,我們為什么非要沖鋒,而不是以逸待勞等他們打上門來?畢竟,被重重包圍且切斷了后勤得不到補給的,又不是我們!”
傾吐完一番心中所想的克林頓有些激動,被撩起的那縷發絲又垂蕩下來。
“我甚至可以想象明日的戰局進程了——艾格發現火炮平射對我軍無效,便下令繼續遞次推進,一直逼近到兩箭之地外的距離,才在肉眼可見的地方停下腳步,用火炮的射程優勢冷酷無情地持續拋射轟擊,欺負我們沒有對等的反擊手段,妄圖利用打擊士氣的辦法,逼我們先發起沖鋒或出現內部問題發生潰退。”
“我們要做的,就是憋著——頂著炮火穩住陣線,像山一樣擋在艾格前方,看是對面的火藥多,還是我們的人多!只要能憋住這一口氣,無論最后他是耐不住性子率先發起進攻,還是意識到事不可為開始后撤,有側翼騎兵主力存在,主動權都在我們手里!”
帳篷內安靜下來,多數人直覺這招似乎靠譜,卻又對是否能有效遏制女王軍心存疑慮,一番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后,無數雙目光慢慢匯聚到——既不是伊耿國王也不是提利爾公爵,而是先前還在抬杠的藍道·塔利身上。
如果這位能征善戰又脾性耿直的老杠精也認可黃金團團長的這一計劃,那么它大概率就是有可行性和高勝率的了。
在十幾道目光的注視下,角陵伯爵的眉頭深深地拱起,放平,再拱起,最終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就在大家都把這下點頭當作是認可和贊同之時,他卻又忽然冒出了新疑問:“除了構筑一道掩體外,這不就是按原計劃進行?不是說折中嗎,戰術的細節調整在哪里?”
“在于兵力布置,經過一天的對陣和偵查后,我們對艾格靠河布下的陣型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半圓形狀,就像一口扣在地上的鐵鍋一樣,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會遭遇接近等同的防御反擊力度,最麻煩的是,僅在曼德河南對抗它,根本無法展開八萬人的戰線進行圍攻。縱然人挨著人布陣,也最多只能同時投入一半與之交戰。”
“我的想法是,與其讓剩下的人員在后方看戲或等待輪換,何不去開辟新的進攻方向呢?艾格在曼德河邊扣上了一個鐵鍋并以凸面向我,難道我們就非要傻乎乎地將全部力量投射到他預想的這一面?高庭城外的河邊停駐著幾艘戰船,連夜派兵下令它們東上趕到戰場,調動一至兩萬人北渡曼德河埋伏到西征軍的河對岸去。若那守夜人自知不敵準備向新桶城后撤,這支奇兵便能有效牽制他們的渡河速度,給大部隊爭取組織追擊的速度;而若是正面戰場的決戰爆發嘛,他們也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刻乘船從北岸渡河,作為奇兵出戰,從艾格‘鐵鍋’的正面發起進攻,給他來個狠狠的四面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