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文城距臨冬不過一日路程,羅柏·史塔克卻花了好幾天才將聚集于此的北境貴族帶回。費了這么久時間,并非他有意拖延,而是確實快不起來。
第一個問題就是怎么開口。
臨冬城被炸毀的大門可被成百上千人親眼目睹,羅柏沒法效仿艾格睜眼說瞎話…聲稱自己是被守夜人總司令“以理說服”的。既然不能掩蓋自家城堡是被贈地軍攻破、自己是被逼著向女王效忠的事實,那要在這樣“自己都不是真心歸順”的前提下卻說服封臣們跟著支持女王,難度便可想而知。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是瘋王血脈,是復辟舊王朝的代表,有著大堆殘暴和恐怖的傳言——這一系列身份背景固然糟糕,但這世上正常人畢竟比白眼狼要多,伴隨著其馭龍參與長湖之戰,將北境軍從覆滅邊緣拯救的事跡傳播開,北方人眼中她的形象已經迅速從妖魔變向正常化,而她在戰斗中失去的那條龍,更是為其拉來了海量的同情分…隨著時間推移,女王在北境的聲望,早已不知不覺浮到了零值以上。
但無論是黑轉路還是路轉粉,好感度的天翻地覆也繞不過一個更現實的核心問題:利益。
因為收獲與付出完全不成正比,北境人回家后便不肯再南下去參與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與小伊耿王子和河灣地的戰爭…那同樣的道理,推翻坐在鐵王座上的二鹿送一條龍上去,北境又能得到什么?
土地,頸澤以北最不缺;人口,凜冬里要喂飽的嘴越少越好;糧食,是好東西,可若非秋收時節,千里迢迢出征消耗的說不定比能搶到的還要多;即使是人見人愛的金銀財寶,大伙幾年前響應勞勃征召攻入西境時,也已經搶了一大堆,現在還剩不少…至于勝利的喜悅和榮譽感之類虛無縹緲的玩意,這群連騎士精神都不崇尚的大老粗更是不稀罕。
總結起來就是:北境人現在不僅沒有強烈的戰爭意愿和需求,相反,經歷連番戰亂摧殘,又處在對鐵群島的被動防御中,大家現在只希望能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淡生活——即使平日里能打動他們的誘惑,在這個時間點也完全勸不動他們起兵了。
少狼主被守夜人揍得灰頭土臉,連和麾下封臣說話的底氣都少了許多,他使盡渾身解數,好不容易讓眾貴族勉強接受“北境已名義上向女王效忠”的事實,但想再進一步說服他們帶本家軍隊跟自己回臨冬城去支持女王的南征,便立馬碰壁:即使把丹妮莉絲和艾格等人已經許諾出的籌碼悉數拋出,也未能打動任何一家。
妻子女兒、親媽弟妹全在別人手里,羅柏不能也不敢空手而歸,沒法,他只能狠狠心,將女王原本許諾給史塔克家的獎勵也拿出來散了出去,做好了分文不拿免費幫女王打天下的心理準備,權當花錢出力買平安了。
可饒是如此,居然還不夠!
這下羅柏可真有點手足無措了…他在繼任初期能仰仗父親的威望籠罩,出道后更是迅速打出了自己的名氣和影響力,連戰連捷、風流叱咤了數載,何曾遇到過這種一朝失勢,便指揮不動人的情況?原本惶惶不安地以為自己多半得無功而返,幸好:艾格早已料到他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特意允許他帶上了一位老成持重、博學多謀的家臣——魯溫學士。
老人向他提出了兩條建議:
放低身段、擺正心態,別再召開會議嘗試號令諸侯,而是冷靜一夜好好思量,單獨分析每家的需求和家族長性格,分開制定方案,以私下拜訪、平等溝通、半談判半請求的方式來進行交流;
二、放棄幻想,別再用固有思維以家族利益為出發點進行思考。在史塔克家站隊錯誤并在對抗中慘敗的背景下,保住家族傳承延續和北境守護的位置才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必要時就得出血消災——既然女王允諾下的好處離打動五家貴族還差那么點,那他就得從史塔克家本身割肉加碼,補齊最后那點差距。
魯溫勸誡羅柏的最后一句話是這么說的:“面子丟了可以重新撿起,錢財糧食沒了可以再掙再種,地分出去了可以再開墾拓荒…唯有人沒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沒有其它主意,羅柏只能咬牙采納了諫言,他在大會議散場后稍作歇息,開始馬不停蹄地親自上門、挨個拜訪。
透支封君權威、欠下求助人情,倒貼臨冬城的積蓄和家底,甚至押上了瑞肯和珊莎兩人的婚姻安排,在狠放一大通血的情況下,少狼主艱難地把聚集在賽文城的五家貴族…中的四家說動,讓他們同意率軍聽從調遣,為女王而戰。
花兩天時間理順立場態度,送走油鹽不進堅持高舉反坦格利安大旗的卡史塔克伯爵,重歸羅柏號令的北境聯軍還進行了一次人員精簡:這數千人原本集結起來的目的是要解臨冬城之圍,彼時考慮的是本土防御,自然可以無視后勤有多少人都拉來湊數,但若是要頂著凜冬追隨丹妮莉絲南下去征服七國,那便無論是糧草供應、士氣戰力還是開春后所需的播種勞力,都要納入考慮范圍,精打細算了。
計算后勤所需和遣回部分老弱花去一天時間,大軍開拔趕路又是一天…局勢敏感,為避免正好天黑時分趕到城外讓丹妮莉絲陷入“放不放進城堡”的尷尬,也防止聯軍在扎營過夜時與城外的贈地軍發生誤會或被盧斯·波頓抓住機會制造事端,羅柏還刻意放慢了行軍速度,控制著大軍在出發后的第二天上午抵達了目的地——郎朗乾坤之下辦事,既從容又安全。
一切都那么剛剛好。五家帶回四家,也許不是完美的結果,但絕對已夠向女王交差,換回臨冬城的表面控制權并將家人從軟禁狀態解救出來了。然而,臨冬城高大的城墻外,等待歷經磨難返回、滿懷放松和期待的羅柏·史塔克的,卻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嚇。
“什么!”他朝面前擋住去路的黑衣騎手瞪大眼睛:“臨冬城可是我的家!逼我去勸說列位諸侯的是你們總司令,叫我能帶回多少就帶回多少的也是你們總司令,怎么我好不容易完成任務,反倒不允許靠近了!?”
“具體情況不便解釋,反正北境軍隊不得靠近臨冬城視野之內,越線即視為威脅,后果自負!”258
“后果自負?”芭芭蕾夫人走出人群,她全身黑衣,從頭罩到腳踝,沒戴一點兒金銀首飾,作為少數當家的女貴族之一,不僅氣勢逼人,就連心智頭腦也比一般的男人更堅定敏銳,“我賭一個銀鹿,你這混小子就是狗仗人勢,憑著羅柏大人如今奈何不了你的主子,也想從狼身上敲點油水出來罷了…聽好了,你眼前的可是北境守護,就算倒了霉,也不是你這種小角色能欺負的!今天這條路,我們是過定了,我倒好奇,你們家總司令在聽說自己手底下一個小兵敢阻攔前來向女王投誠的北境諸侯時,會作如何反應?”
若攔路的真是個自作主張的小兵,聽完這番擲地有聲的宣告絕對會被嚇得落荒而逃,但事實是,騎手不僅未露慌張,反而還苦笑著搖搖頭:“警告我已帶到,若各位大人依舊一意孤行,我自然是攔不住,但還是那句話——后果自負。”
說罷,黑衣士兵也不多廢話,撥轉馬頭便毫不猶豫地準備離去。
竟沒唬住?芭芭蕾夫人暗道不妙,趕緊朝一旁的魯溫使了個眼色。
“這位大人,稍等!”老學士心領神會,趕緊扮演起白臉,用稍顯中氣不足的聲音叫住了來者,拖著年邁帶傷的身子,踩著積雪模樣煞是費力地跑過十幾米,趕到了黑衣士兵馬旁。
“一點小錢,拿去買酒暖暖身子。”喘著氣,魯溫將一個小錢袋子塞入黑衣騎手懷中,帶著笑道:“芭芭蕾夫人是在開玩笑呢,您別放在心上。但恕我直言,臨冬城主不被允許靠近臨冬城,這事未免奇怪,就算‘具體情況不便解釋’,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您也總得給我們個信吧?哪怕只三言兩語,也讓我們能給將士們一個交代不是。”
黑衣士兵不屑地撇撇嘴,本想嚴詞拒絕,但下意識地掂了掂錢袋的分量,卻愣住了。
這手感…這分量!
他騰出手扯開袋口朝里面瞄了瞄,立馬把將它扔回老學士臉上去的沖動給克制了回去。
“城里出事了,正在戒嚴,不許外人靠近。”一邊不動聲色地將錢袋收回懷里,黑衣騎手一邊惜字如金地回答,說是三言兩語,就真是三言兩語。
“出事了?”魯溫臉上現出緊張,又摸出一個金龍,強忍著肉痛塞給騎手,“那可是羅柏大人的家,您可務必得細說說!”
一句話換兩個月軍餉的感覺實在太讓人心驚肉跳了,關鍵是這還算不上是泄露危害贈地軍安危的機密!騎手再把這枚金龍收好,連面色都溫和了許多:“總司令和首相、情報總管三位大人中毒了,現在城內正在嚴查下毒者,任何人不得進出或擅動,外來者也不許靠近…您得知道,羅柏大人的家屬也甩不脫嫌疑。”
這可真把魯溫嚇了一大跳,他毫不猶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龍也掏出來塞了過去:“怎么會出這種事?城堡不是完全被總司令的人給接管了嗎,夫人小姐們可根本沒那本事下毒的啊!中毒的三位大人怎么樣了?”
“首相和情報總管都死了,總司令大人…據說是還活著,可若真無事,就算坐著躺著,也該露個面以定軍心吧?然而…”騎手皺起眉頭,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說了太多,悚然之下趕緊打住:“總之,老師傅,還請您多勸勸那邊幾位大人,在這節骨眼上,千萬別做什么沖動之舉!告辭!”
黑衣騎手拍馬離開,而魯溫學士則是壓住驚懼,趕緊回頭將聽到的內容轉告給身后一行,立刻點炸了眾貴族。
“中毒?”羅柏面色大變,那三人誰死了他都不會有半點心疼,但這事麻煩的地方就在于:史塔克家…準確地說是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是投毒最大的嫌疑人!
“怎么會出這種事?”陶哈伯爵驚疑地望向羅柏,“大人,以您對自己家人和下屬的了解,他們中誰有能力,且有膽量去做這件事?”
魯溫學士搶答了這個問題:“絕無可能,臨冬城里唯一對毒有點了解的就是我,其他任何人都一竅不通,更別提…廚房完全被贈地軍和女王的人接管了,就算我想,也沒有任何機會接觸酒水菜肴!”
“那就不是北境人下的手,但這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清楚,說出去給女王聽她可是不會信的。”萊斯威爾伯爵撫了撫胡須,憂心忡忡:“這可如何是好,能想辦法把羅柏的家人救出來嗎?”
“您在想什么呢,父親!”芭芭蕾夫人立刻打斷了錯誤的討論方向,她雖是前者的女兒,但此刻代表著嫁入的達斯丁家,可早已不歸他管,“眼下城內剛出了事,正是警惕性最高的時候,我們這時候輕舉妄動,豈不是告訴女王‘毒是我們下的’?”毫不含糊地責備完自己的老爹,伯爵夫人望向羅柏:“大人,我只在這問您一個問題:您有辦法對付女王的兩條龍么?”
雖然半是被迫,但羅柏對丹妮莉絲的效忠誓言可是認真的——至少暫時還是,怎么可能偷偷摸摸去準備了對付龍的辦法?就算心里想過,時間上也來不及嘛!
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按著劍柄,羅柏身子顫抖了一會,咬牙切齒地承認:“沒有。”
“那事情就很簡單了,您現在沒能力決定局勢走向,那就絕不能落入關心則亂的感情陷阱!”芭芭蕾夫人掃視過眾人,嚴肅道,“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掉頭返回早上出發的臨時營地,在不讓女王感覺威脅的距離上遠遠駐軍,派人向城內解釋情況表明無敵意,靜待事情見分曉。您的家人正處在極其不妙的境地下,我們可以理解您的焦急,但大人千萬得清醒——在此時此刻采取任何行動,都救不了他們,只會把他們推向更危險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