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守夜人先鋒北出長城的翌日,清晨。
天公并不作美,反而站在云幕之上紛紛揚揚地向下灑著雪花,細密的白色冰晶飄揚在天地間,讓視野內的遠方籠罩在灰蒙蒙的霧氣中。
已經從三大要塞出發的開路部隊此刻正在塞北雪地里謹慎而緩慢地跋涉推進,按照最高指揮部早已制定的計劃:在鬼影森林中開辟可供大部隊通行的道路、尋找建立前進基地的合適地點,并搜索偵查敵人的去向——以自身承擔加倍風險的代價,確保身后即將出發的主力既不會遭遇伏擊,也不至于因離得太遠而無法接應。
為了讓這場遠征看起來像真的,不僅所有戰前準備都是實打實進行,艾格對外公布的遠征作戰也經過了認真審慎的規劃——不僅是看似有模有樣,事實上也可以實施。換句話說:假如艾格現在得到確切消息說塞外還有異鬼存在,并腦子一抽臨時決定改變行程真的去進行遠征,這場軍事行動也當真能開展起來。
當然,無意義的假設不用深入討論,且不提異鬼已經隨著新舊夜王的身死和寒神的退避而暫時性從世上消失,就算還有活著的,只要它沒在塞外重新聚集起十萬死人準備再次進犯,艾格都會雷打不動地發起南征。立場搖擺的老派守夜人必須得放逐到塞外去降低威脅,但此刻的長城之北,既沒異鬼也不再有野人,他們豈不是注定要進行一場徒勞無功的超長程巡邏?
不,即使是對這撥臨時流放人員,艾格也依舊做了更詳細的安排,以確保壓榨出他們的價值,讓后勤部送出長城的糧草物資能有所用。
三路先鋒的組成人員并非清一色的守夜人,而是每隊都被塞進了少量選拔而出、曾經作為人質被送到后冠鎮,并在那里上過語言文字、數學和地理等課程且成績優異的新贈地民部族少年。開路部隊除了“搜索異鬼”這個注定不會有結果的任務外,還有另外一項重任:通過偵查,在原有的舊地圖基礎上,修改錯誤或有變化的地質特征和水文環境,并進一步填充空白內容,將游騎兵的經驗和學院少年們的測繪知識結合,凝成最終產物——新版塞外地圖!
艾格不能強攔著想返回塞外的部族們留在贈地,為統治埋下不安分因素,但同時他又不舍得讓軍團僅僅四萬的下轄人口再度縮水,甚至重新變為“野人”這樣的威脅。所以,他很自然地產生了一個千百年來守夜人和北境統治者們都沒產生過的驚天想法:將塞北的鬼影森林也納入治下!
而三支為確保南征順利而趕出長城的遠征軍先鋒,便成了他為這個想法邁出的第一步嘗試。
把版圖向北擴張的計劃只是習慣性為未來做準備的一步閑棋,掛著順其自然便是。而眼下,艾格得先把女王對南方七國的合法統治搞定。
大部隊已經在后冠鎮城墻外完成集結,按官方計劃,艾格將率領他們花一天時間向北趕至黑城堡,然后在明日清晨同樣通過隧洞挺進塞北,在落后十幾里的距離上沿著先鋒開辟好的道路和留下的引導標全速前進。
由于準備時間更多,境外作戰也需要后勤而非僅僅戰士,此刻聚集到后冠鎮外即將參加遠征的贈地軍規模較先前那場追擊南逃異鬼更大,連性別都不是清一色的男性。成百上千名從贈地各處趕來,參與過深林堡奪回戰、卡林灣逼降,甚至與鐵民在冰峽港、與尸鬼在贈地之都的圍墻內外血戰過的新老士兵聚集在小鎮外的廣場上,騷動著等待總司令來主持“遠征誓師大會”。
他們沒有等太久,在幾千道目光的注視下,一襲輕便黑袍的艾格準時帶著一隊士兵出現在視野中,從后冠鎮大門內走出并在拱衛下穿越軍陣,登上了搭建在最前方的臨時高臺。
幾片雪花被風吹拂到臉上,讓體溫融成水珠,隨即被以手擦去,艾格抬頭望了望灰白色的天空,略微皺眉:好一段時間的晴天,卻在南征開始的這天被終結,就算他不相信“兆頭”這種迷信說法,也還是會覺得不爽的。
他不知道雪勢是否、何時會變大,所以不敢耽擱時間,站定過后便轉身面向臺下五千多名即將出征的士兵,深吸口氣后高聲開始了講話。
“贈地戰士們,很高興能在經歷這么多風風雨雨后,還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與大家說話。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今天要去做什么,所以廢話不多講,請容我先向在場各位——在見識過敵人的恐怖后,依舊愿意勇敢站出來加入這一戰的勇士致意!”
士兵們不為所動地望著他,內心皆有些不屑:誰勇敢地站出來了?明明是強制參與的,干嘛要說得這么好聽!
“按以往的規矩,我接下來應該重申我們與異鬼作戰的目的,強調與它們作戰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我們自己的子孫后代,并在嘮叨完這一大通后…也不管大家明不明白接不接受,就自說自話地宣布遠征開始。”
艾格掃視了一圈現場,并無意外地發現士氣并不高昂。但沒關系,他接下來的話,一定能輕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今天,我不會那么做!我想要先和各位曾經與我并肩作戰的弟兄們,談一談有關最近出現在贈地內的一些傳聞,即那個——在場大部分人都肯定已經聽過的消息:南方的國王和貴族們打算在這場塞外遠征完成后對我們進行毫無理由的清算,勒令山地氏族遷回山中、并將來自塞外的新贈地民驅逐回墻北。”
一石激起千層浪,艾格話鋒忽轉的一句話引起的反應如水波般以他為圓心傳遞開去,離得近能聽見的大半士兵臉上的無聊神色一掃而空,而即使是離得遠又因地上積雪吸音沒能聽清的后排士兵,也在交頭接耳過后從他人口中搞清發生了什么,繼而加入了同樣精神抖擻的行列,上萬只眼睛仿佛受某股神奇力量的統一指揮般齊刷刷地轉動方向,緊盯住了臺上之人。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艾格換一口氣后提高音量,繼續他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戰前動員”。
“大家很生氣,我可以體會這種心情,我也要為這段時間以來最高指揮部對此消息的無動于衷道歉。但此外,我必須得請求大家的體諒:作為守夜人軍團總司令、要對整個贈地負責的我,不能只因這么一個‘據說’的消息便怒氣沖沖地去找國王和貴族們的茬——我必須得查清這個消息的來源及其真實性,然后才能做出反應。在大家都因這個傳言而感到無比憤怒的這段時間里,我實際上一刻都沒有閑下來過,現在,我懷著遺憾的心情向各位宣布:這個消息,很有可能并非無中生有!”
消息當然不是無中生有,而是他派人散布的嘛,艾格宣布的這一句話,按嚴格的語法進行拆析,其實說了跟沒說一樣。但要指望臺下那些多半大字不識一個、也沒受過半點邏輯訓練的贈地民戰士分清“可能并非無中生有”和“確定屬實”間微妙卻巨大的區別,那就太為難他們了。艾格之所以要用這個別扭的說法而非直接謊稱“確認了消息”,正是因為這樣能在達成完全相同效果的情況下,卻避免了給人口實和留下污點——萬一將來有人問他當初為何要對自己的士兵們撒謊,他也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自己從未說過那消息是真的,只是和大家一樣被蒙蔽了。
“轟”一聲,直到這重磅消息經過空氣的震動傳播入耳并通過鼓膜和耳蝸轉化為神經信號進入大腦,慢一拍反應過來的士兵們才驚訝地發現:總司令拋進水里的并不是一顆石子,而是一顆水雷。與它爆炸掀起的滔天巨浪相較,先前的那點漣漪簡直微不足道。
舉辦遠征誓師大會的廣場一下炸了鍋,幾千名戰士和后勤人員的議論和咆哮造成的聲浪,大到連圍墻內的后冠鎮居民都清晰可聞。人們有的在大叫著殺光南方的貴族,有的則在呼吁新贈地民們別再和南方人玩了返回塞外,更多的則是茫然無措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別說普通士兵,就連艾格一手帶起來的軍官們,也被這根本沒提前打招呼的突然爆料弄懵,傻楞了片刻才回想起來自身的職責,開始走動呼喝維持起現場的秩序來。
“贈地和長城,是人類世界的第一道防線。我們花費了時間、精力來建設它;也流了血和汗來履行職責、確保不辜負這一身份;哪怕已經完成使命,問心無愧,我們仍未放松,依然計劃了這場規模前所未有的塞外遠征,想要徹底消滅敵人,留給維斯特洛所有居民一個安全的生存環境。”已經將憤怒的對象明確轉移并將自己的立場擺在了贈地民們一邊,艾格并不急著繼續,而是一直到現場的喧囂弱下去才重新開口:“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敵人在北方,在長城之外,只要將他們消滅便能獲得安寧。但驀然回首,卻驚出半身冷汗地發現:我所堅信為是盟友和堅實后盾的那群人,正用充滿血絲的猩紅眼睛緊盯著我的背脊!”
“當我們直面異鬼,孤立無援,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時刻,那幫該死的國王和貴族們在南方為一張毫無意義的鐵椅子爭得頭破血流。今天,我們站在這里,這片我們澆灌了血與肉守衛的土地上,那些躲在南方溫暖安全之地,從未殺死過一只尸鬼、見到過異鬼半個手指頭的家伙,卻前腳剛享受完我們的保護,回過頭來便否定我們維斯特洛王國合法居民的身份,質疑我們生活在這里的資格,想要趕在我們離開到北方去作戰的這個間隙,趁虛而入,剝奪我們享受勝利果實的權力!”
“異鬼是人類的天敵,它們是我們剛剛經歷完那場危機的源頭…但,是我們身后那群惡人的黑白顛倒、是非善惡不分,無作為反倒有妨礙,才會讓這場本該輕松取勝的戰爭,進行得如此慘烈和艱難!妖魔鬼怪和遠古異神縱然可惡,卻只是非我族類,與人類立場相對,但那群與我們有著同樣的外貌,同樣的血肉之軀,卻將自身利益放在全人類之上,熱衷內斗而置整個族群的生存不顧的叛徒,才是最該死的惡人!”艾格的神情在激動下略微扭曲,音量也隨之繼續拔高:“他們令人神共憤的狹隘和卑鄙,自毀長城的愚蠢和自私,才是比異鬼更甚、天地之間每一個活人包括你我最大的威脅!今天,我在這里,指控我們所生存的這片土地上——每一位沒有為這場戰爭出力的貴族,犯下了反z人z類z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