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完?艾格有些無奈地皺起眉頭。
精彩的故事應當在合適的時候結束,在拉赫洛女士這個有關末日浩劫的故事里,十四火峰噴發的真相就是個恰當的收尾時機。再刺激和波瀾起伏的劇情,如果沒個消停,那也會像做菜放多了調味料一樣齁人的:“很顯然,您最后贏下了那場戰斗,否則今天人類便不會是世界的主宰,而您也不會在這里和我說話。請恕我直言,過程并不重要。”
“前半句沒錯,但后半句不對——這場戰斗里,過程恰恰是最重要的。”拉赫洛并沒有為艾格表現出的不耐生氣,而是語氣平和地繼續講述:“我開始研究改進血魔法,并將其作為萬一面對自己姑姑時的底牌,除了考慮到它的威力最大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半神血脈讓我擁有不可思議的生命強度和自愈力。雖然很少受傷能驗證這一點,但據我對自己身體的了解,我可以肯定:只要不被瞬間殺死,任何傷勢和肢體殘缺,我都可以消耗魔力和時間,來等待它愈合和重生。對常人來說不可思議的自殘手段,對我而言卻是可接受的代價——正是這一點,讓我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將自己的血肉和軀體也列入施法材料的名單。”
“在場的子嗣在第一次施法便消耗殆盡,但你顯然也想到了:論血脈中力量的純度強度,我這個存活了無數歲月的始祖才是毫無懸念的第一。既然手邊再無他人的血肉可用,那便輪到我自己的了。”
夠變態,我喜歡…不,艾格不喜歡。既然早知道自己有無限的自愈能力,為什么不從自己的身體開刀而是要先血祭圍觀的無辜子嗣?那樣不是還能有大量幫手能協助你一起對付最終boss…今天對付異鬼的重擔也會有一群龍騎士來頂著,而不是要靠一群凡人來想辦法?
艾格強忍住沖動沒吐槽出來,這種神仙打架遠超了他的知識范疇,而對于自己不了解不專精的東西,他總是能恪守沉默是金這一準則的。也許,對拉赫洛這個級別的存在而言,同層次間單挑再多的低級幫手也不如自己身體處于良好狀態有用。
“作為入侵異界的專家,那只巨大惡魔顯然不是第一次遇上‘穿越到一半被打斷’的事故,這明顯在它的應急列表和遭遇經驗之內——盡管少了三分之一的身軀看起來凄慘無比,但它急而不亂地施法鎖止了傷口的體液能量流失,然后便毫不猶豫地向我攻來,期待消滅我這最大威脅,好贏得喘息恢復或重新打開傳送門的機會。”
“我雖有強大的力量,戰斗經驗卻并不豐富——雖然有著用不盡的時間,奈何這個世界從未有過夠格的對手能鍛煉我的技巧。而我的對手卻恰恰相反:這頭不知道入侵毀滅過多少世界的惡魔,哪怕在進入這個世界的一瞬間實力就被位面規則壓制到了和我一個層次,又重傷殘疾僅余一半實力,卻依舊靠著不可思議的兇殘、果決和純熟到令我難以望其項背的能量使用和戰斗技巧,從第一下出手開始便將我牢牢壓制在下風。”
拉赫洛停頓了一下,向其它方向張望幾眼,發覺夢境已經開始有不穩定的跡象:“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我便略過細節,直說結論和關鍵內容吧。當時的情況就是:我雖然在漫長的歲月里掌握了各種領域的知識和能力,但在這頭惡魔驚人的強大面前,大部分的知識都毫無用處…花招和各種小手段根本無法與之相抗衡,在艱難地擋下兩次能量沖擊受傷后,我調整心態,不再猶豫——開始將對方當成我最恐怖的假想敵,我父親的姐姐來對抗。”
“我咬破舌尖、劃破肌膚使用自己的血液施法相抗,半龍半神血脈不可思議的強大讓我瞬間奪回了戰場優勢…但那頭惡魔的扛揍能力和魔法耐受性都令人印象深刻,單純地使用少量血液施法只能讓我占據略微優勢,根本不足以結束戰斗——而我的血不是無窮無盡的。”拉赫洛伸出一只雪嫩到讓人感覺一掐就斷的手,做了一個手勢:“戰斗進入第二階段,我放下猶豫,用自己的身軀為代價,施展起威力更驚人的攻擊。”
“雖然沒有翅膀,但習慣了運用魔法飛行的我并不需要用來走路的身體結構,所以…”她垂手指向腳尖和膝蓋:“首先是腳和腿,包括血液、肌肉、骨骼和任何派得上用場的部分。”
話音一落,女神那雙隱藏在長裙下若隱若現,引人遐想的雙腿連同裙擺同時消失化作光點向四周彌漫,她忽然間就只剩下半截身軀,讓猝不及防的艾格被嚇了一大跳。
“然后是手和胳膊,雖然手勢可以讓法術威力更大,但并非不可或缺。”拉赫洛一點也沒有猶豫,抬起上肢,伴隨著語句的結束兩條纖細修長的手臂也應聲消失,從一個令人挪不開視線的絕美女子,幾秒內就變成了能把任何男人都嚇軟的重度殘疾和半身像,“巨大的代價意味著可觀的報答,四肢所對應的四下重擊讓那頭惡魔瀕臨死亡,但它卻反而變得更加兇悍和瘋狂,戰斗烈度不降反升——我不可能在幾天內就重新長出肢體恢復健康完整,但這頭惡魔卻可能在幾小時內便重新打開裂隙,這意味著,僅是重傷遠遠不夠。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都必須一戰將其徹底消滅,而不能轉身逃跑,盡管我跑得掉!”
“我第一次開始不甘心自己為什么沒有翅膀和尾巴,因為那樣我至少還有更多能獻祭的身體部位。”拉赫洛無奈道,“但不甘心也不能改變事實,于是接下來是剩余身體的毛發和肌膚、腸道和一些不必需的骨骼和器官,按維持生命的重要性從低到高,我依次…”
“拉赫洛女士,請收了神通吧!”在女子白皙肌膚消失當真變成紅粉骷髏的一瞬間,艾格便果斷擋住了雙眼不敢再看,生怕會從此對女人留下心理陰影:“只說就好了,不用演示!我可以想象!”
“如你所愿。”女子答應得雖快,語氣中卻帶著戲謔,似是為把先前被冒犯的仇當場報回來而感到痛快,“睜開眼睛吧,我也不想把你嚇醒的。現在,想必你已經對那場戰斗的激烈程度有了概念,一言概括就是:那頭大惡魔是個兇悍強大的對手,對付這樣的存在,想取勝只能以加倍的兇悍和強大還以顏色,威力一次更甚一次的血魔法毫不留情地接連落到它受創而躲閃不便的軀殼上,終于將它的身體連同靈魂都徹底摧毀。到這時,過度的獻祭施法已經讓我變成了一個鮮血淋漓、誰見了恐怕都認不出曾經是人的怪物,生命之火搖搖欲熄,再經不起任何戰斗…我完全顧不上收拾殘余的那些小惡魔,強撐著逃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安全之所,躲藏起來,準備休養回復。”
“半神血脈確實給予我不可思議的長壽和自愈能力,按原先的推算,理想狀況下,我大概只需要幾天便可擺脫最虛弱的茍延殘喘狀態恢復人樣,幾個月時間便能長回包括四肢在內全部缺失的身體結構恢復如初…新身體不會立刻就蘊含原先那樣充沛強大到能作為施法材料的力量,但這種虛弱不會永久持續,而我等得起。”拉赫洛果然恢復成了原先的完整模樣,但艾格卻不再直勾勾地盯著她。“但我遇上的狀況卻并不‘理想’,那頭惡魔臨死前的最后掙扎還是給我造成了意料外的傷害——它所使用的那種污穢邪惡、我從未見過的怪異能量沾染在我已經殘破不已的殘軀上,滲透進我的血液和剩余魔力中,嚴重阻礙了我的恢復。我調動體內的魔法抵抗,那身體的復原便會被減緩,而一旦放松,那股污穢能量便會嘗試干擾侵染我的神志和靈魂奴役控制我。”
邪能,或是某種類似的玩意?艾格終于明白為什么拉赫洛非要描述這一戰的細節,這還真是不能跳過的內容。他心中略一回想,便算清了末日浩劫距今已經過去的時長:“四百多年了,您還沒恢復過來?”
“四百多年來,我始終在一邊與這股力量對抗一邊養傷,如今已勉強恢復到了沒有性命之憂的程度。但由于那股如跗骨之蛆的污穢能量,離重回健康,復原實力還遙遙無期,而就這種時候,我還得強打精神,分神來震懾不安分子們。”拉赫洛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真的以為,你帶領的守夜人們,擊退了一次‘寒神’對人類世界的大舉進犯嗎?”
“嗯?我不明白。”艾格這下是真不明白。
“和幾千年前我母親去世時,它嘗試重新奪回世界的那次進攻相較,這次所謂的異鬼來襲簡直就和兒戲一樣,白鬼們帶著活尸繞過長城到贈地大鬧一通,被你和小女王擊敗消滅,然后就仿佛萬事大吉——你難道覺得,寒神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它還有什么后手?”艾格警惕起來,自己可是已經在安排南征的事了,若待自己將一半的守夜人放逐到塞外晾著,同時率領大軍南下時——再來一幫什么鬼東西進犯,那贈地可就真要完蛋了!
“有,但它不敢也不會用,因為這次異鬼來襲,根本就不是寒神嘗試奪回世界的開戰,而是一次試探。”拉赫洛嚴肅起來,仿佛意識到什么一樣再次加快語速:“我和那頭巨大惡魔的死戰動靜如此之大,即使瞎子也能察覺到。寒神之所以沒趕來撿便宜或事后趁虛而入,除了事發突然來不及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我獻祭子嗣和身軀摧毀傳送門、擊敗那頭惡魔的驚天法術,隨便哪一下落到他頭上,都能輕松把他打個半死不活。怕被波及或順手消滅的他,根本不敢離開老巢前來圍觀…但,在那場凡人稱之為末日浩劫的大事件后,我為了養傷,整整消失了四百年沒有露面,漫長的時間漸漸抹消了曾經敵人對我的畏懼。他終于按捺不住,想通過這場戰爭來試探——以確定我到底是否還活著了。”
“你消滅異鬼的過程如此順利,期間再沒遇到超凡力量的介入,可不是因為一道小小的長城就能徹底擋住‘寒神’的力量,而是因為我來到了這里,而他也感應到了這一點,于是果斷地放棄了已經越過冰墻的棋子,縮回老巢去以示安分了。”拉赫洛最終攤手說道,“曾經,我托大到甚至不屑于浪費時間去對付他,但如今,喘息休養了數千年的他,卻成了重傷虛弱狀態下我的最大威脅。”
“他其實已經能擊敗殺死我,奪回這個世界的所有權,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罷了。”拉赫洛正色警告道,“守夜人若只是擊退異鬼的入侵,然后不再有進一步行動,尚能讓他摸不清虛實…在我的積威之下不敢妄動。可若有人試圖前往永冬之地去搜尋消滅他,你猜他會怎么覺得?”
“他會覺得,您被他激怒,決定要徹底消滅他了。”思考片刻后,艾格終于明白過來。拉赫洛所講的這個故事,看似離題萬里,實則從未偏離過主題。“而萬一這支先鋒部隊被寒神消滅,他做好了迎接緊隨而來的真正攻擊并垂死掙扎的準備,卻遲遲沒等來您的降臨和報復,他就會醒悟過來:您根本沒從那場大戰中恢復過來,奈何不了他!”
“沒錯,所以,見好就收吧,草率的行動不僅不能彰顯勇氣,反而會暴露弱點…不僅害死自己,還會把我也連累進去。”拉赫洛攤開雙手,終于不再像機關槍一樣繼續接連吐字,“來吧,對這個故事還有什么懷疑…現在就提問吧。”
故事是自洽的,艾格一邊聽就已經一邊在找漏洞,遺憾的是,就算是假,以他一介凡人的身份,也壓根沒閱歷和能力來揭穿。
這要么是事實,要么就是一個精心編造,專門對付自己這種疑心病的巧妙故事。但,始終抹不去最后一點懷疑的他,在思索一番后,還是想到了辦法,可以從側面印證一下對方的說法,順帶也嘗試一下撈取更多好處:“只有一個問題了,拉赫洛女士。我作為傳說中被您選中的預言之子,又在這場抵御異鬼入侵的戰爭中,為您打消敵人的不臣之念節省了這么多力氣,所得的獎勵,難道就只有一條忠告,和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