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所及之處,一切都銀裝素裹。
船身、甲板、桅桿…俱都披上了一層冰霜;海面、落水的人和風刮來的雜物…無一不被冰封。就連原本呼嘯的寒風,也仿佛被剛剛那一陣詭異風暴抽干了全部力量似,變成了溫柔的拂面微風。
片刻前正在嘗試拖走的那一大塊冰,現在反倒成了視野內唯一看上去還算正常的東西——至少它是平的。而除此之外的其它地方,洋面全都在這場強烈無比但又迅猛十分的風暴里被凍成了波紋狀——沒錯,海水表面先是被風吹出浪,隨后又在極寒中迅速失溫凍結,最終造成了眼前這種奇妙而罕見的狀態。
約恩感覺自己就像身處一張無比巨大的起皺白毯中央,但很顯然:白毯可比冰要柔軟得多,絕不可能把船都卡在其中。
除冰船隊的旗艦——他自己所在的人魚號,大概是因為朝向調整得早、重量又足夠大的緣故,得以在這場史詩級的風暴中避免了翻船的命運,只以一個不大的角度側傾著卡在冰上,仿佛一件嵌在白色大理石桌上的雪雕船模。但剩下的其它幾艘船就沒這么幸運了:“黑鳥號”頭朝上像一支斜插在雪地里的蠟燭一樣豎在冰面上,船只的下半部分已然凍在了冰中;“鰻魚號”則翻了過來倒扣在冰中,船身上部的三分之一凍結在了冰里;至于利爪號和暴鴉號這兩艘露天的小型劃槳戰船,則雙雙連人帶船傾覆并被凍在了冰中,估計不剩半個活口,連帶著那些來不及逃上船鉆進艙的士兵…
至少幾十個人影散落在南北上百米的狹長地帶里…有的凍在了冰中,有的被風刮到遠處砸在了冰上,已經沒一個還能動彈,俱都成了這次突發災害的首批遇難者,這場宏大的冰與火之歌的第一批犧牲者。
只一陣風,除冰隊的上百名人員,就瞬間損失了一半。只有在風刮過時躲進船艙并關上了門的人,才能從風暴和那股能把海水瞬間凍結的寒潮中幸存下來!
震驚之間,身后傳來了響動,同一條船上的其余活人也一個個捂著腦袋從船艙里鉆了出來,像見鬼一樣傻愣愣地看著眼前忽然大變樣的整個世界。
“別傻站著了!”約恩這時候也回過神來,大喝一聲收攝住士兵們的思緒:“這場風暴來得蹊蹺,多半是異鬼搞出來的花樣,敵人可能已經在踏冰而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立刻把所有船艙清一遍,不管有氣沒氣的人全拉出來!”
一番忙亂后,人魚號上找到了九具因為在風暴中倒霉地被家具砸中、門沒關緊而被寒潮凍死…等奇奇怪怪原因而產生的尸體、六個已經無法行動的重傷員、若干不知去向的失蹤者、以及二十三個基本無大礙的幸運兒。
在一番試探確定冰厚到可以任意行動而無需擔心落水后,約恩開始發號施令分配工作:還能自如行動的活人們分成三撥——兩個人負責把沒凍在冰里的死者拖到一起盡可能燒掉,六個輕傷員則一人負責一個用簡易雪橇將重傷員先行拖回東海望,剩下十五個,則隨著長官,帶著各種工具向另外兩艘仍可能有活人的帆船走去,準備營救袍澤。
對豎在冰中黑鳥號的援助相當順利:大部分幸存者都能自己爬出來,即使是凍在冰內的船尾艙內居然也有活人——他們是幸運的:冰冷的海水在寒潮的作用下凍結得如此之快,甚至來不及通過門縫倒灌入船艙把人淹死。外面的救援人員只需鑿開冰塊,砸開卡住的門板,便能把人救出。
每弄出來一撥重傷員,約恩便分出同樣數量的輕傷員先行送回東海望,如是忙碌了幾十分鐘后,黑鳥號上的活人全部救出。
但倒扣在冰里的鰻魚號難住了大家:船艙開口完全在冰下被封住,唯一的救人辦法就是鑿開船殼。然而,這艘白港捐贈長城的嶄新戰艦,船體用的是厚實牢固的上好木材,又被一層薄冰覆蓋著,又冷又硬,哪是這么好破壞的?
利用隨船攜帶的少量野火,尸體焚燒工作勉強開展起來,但破船救援的進度卻卡在了這艘倒扣的木頭棺材上。天色漸漸轉向漆黑,緊張和恐懼的情緒不斷彌漫——每當想到尸鬼們可能正踏著冰而來,輪番鑿船后疲憊不堪的眾人神經便慢慢繃緊,而這種緊繃,最終在腳底冰面傳來越發清晰的震動時拉伸到了極限,徹底斷裂開來。
“大人,再過一會,咱們就要被尸潮淹沒啦,船里的弟兄們暫時安全,我們走吧!”
“是啊,萬一咱們被異鬼追上殺掉,東海望的弟兄們就會又多幾十個敵人,哪怕為七國百姓的安危考慮,咱們也不該繼續逞英雄!”
“把工具塞給船里的兄弟讓他們自求多福吧,我們不能再蒙受更大損失了,大人,現在回東海望還來得及!”
“該死…”望著已經鑿開了一半,眼看再花個十幾分鐘便能破出洞口的船殼,約恩咬著牙思索了片刻,最終狠下心來:“不,再堅持一下,船里有十幾個兄弟!沒事干的那兩個——拿上號角,去北面給大家放哨,看到死人立刻吹響,然后我們就撤!”
被點到的兩人卻站在原地,互相看了看后沒一個邁步,都不肯為救還在船內的那十幾個兄弟去冒這大險。
“快去!只要吹響號角就行,不要你們阻攔!”
約恩怒視著兩個抗命的士兵,大聲呵斥道,漸漸用他那“符石城伯爵”久居高位養成的威嚴逼得他們開始動搖,但下一秒的事情卻誰也料不到——在“砰”的一聲悶響中,除冰隊指揮官一頭栽倒下去,從船殼上摔落冰面,后腦上流出的血瞬間在冰上匯成一灘凍成紅水晶。
一記命中干掉了約恩的齊特扔掉手中染血的鐵錘,滿臉癤子似乎都因憤怒而變得通紅,他沿著船底的曲線滑落到冰面,呸一聲朝躺在地上的約恩·羅伊斯吐了口唾沫:“不知死活的老東西,本就是得罪了總司令才被流放到這邊來的,還敢對兄弟們作威作福?大家記住了,他是因為不小心滑倒自己摔死的!有意見的現在來單挑,沒意見的,就趕緊扔掉東西,跑路吧!”
仍困在船內的士兵們察覺到了外面的動靜,拼命地呼喊并敲起船殼…但外面還剩下的十幾個守夜人士兵用驚懼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未知和死亡的恐懼最終還是戰勝了勇氣和正義感——沒人多說一個字,所有幸存者都乖乖扔下工具,踏著起起伏伏的帶波紋冰面,朝西南方向幾里外的東海望跑去。
海港要塞內此刻也是亂成一團。有著延伸入海近一里的長城的阻擋,那股恐怖的風暴自然是沒直接刮到要塞,但一名大意之下從長城頂上被吹下來砸在要塞中間場地上腦漿四濺的哨兵、瞬間冰封到一眼望不見頭的洋面…都足以讓任何人都察覺到大事不妙,在長城頂上的投石機嘗試性地拋下一塊百斤重的巨石也沒把冰面砸裂后,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朝思暮想”了幾個月的決戰,就這樣在最不經意間突如其來地爆發了。
三聲號角響起,圍繞要塞居住的新贈地民們蜂擁而入涌進了要塞,卡特·派克扯著悶雷般的大嗓門吼叫著進行指揮,所有人都按照預案各司其職地忙碌開來:只要有力氣拿起長矛或者揮動斧子的人都得參加防御,野火和瀝青桶被從倉庫內拉出運到了城墻上,龍晶武器也被拖出堆積到校場中央的顯眼位置并被分發到已經編好組的每個戰士手中,一排排障礙物在指揮下似亂實妙地堆起在要塞中——鋸好的柴火、淬硬的尖樁,還有袋袋谷物…
靠著這些安排,即使敵人攻破了城墻,守夜人也依然有機會點起火墻進行幾輪絕望的巷戰,以守衛一下登上長城用的巨大之字形木樓梯,為老幼上長城撤離和斷后人員的毀梯贏得時間。
在各級指揮人員的通力協作下,東海望迅速地切換向最終臨戰狀態,而在這一片亂局中,卻有一幫人感到手足無措——受丹妮莉絲指令而來,當天才抵達長城的取書隊。
他們原計劃在東海望休整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趕往后冠鎮與他們的女王匯合,誰也沒想到“正巧”就撞上了異鬼來襲,無垢者和自由民兵團的士兵們自然不在防御預案的安排中,而這亂糟糟的備戰局面下也沒人來告訴他們該做什么,他們只好在長官的命令下整隊集合在一起,站在庭院中傻等。
而他們中,紅袍僧馬奇羅又是最茫然的一個。
從在船上時與梅麗珊卓的火焰通訊里,他已經得知計劃奏效、女王被成功騙來贈地并被留住的好消息,而他所乘的船今日也抵達了長城——在自己和丹妮莉絲都來到了前線,預言應驗萬無一失的情況下,光之王的宿敵卻忽然提前發起進攻,在祂自身實力未達頂峰的情況下強行發起最終一戰,這是圖什么?
要么是那位存在腦子出了毛病,知道已經不可能取勝所以自暴自棄;要么就是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發生了一件自己還不知道的突然變故,讓敵方不惜浪費魔力,也要提前開始進攻。
屏退左右,獨自在屋內對著火盆施展法術與梅麗珊卓取得聯絡后,他很快從對方口中得知了晴天霹靂般的壞消息——下午時分,得知自己乘船抵達了東海望的女王,竟臨時起意地突然決定要回一趟南方,并在與守夜人總司令經過一番短暫交談后便直接離開,她發現情況不對時已經騰空而起飛離了后冠鎮,梅麗珊卓連攔都沒來得及攔!
拉赫洛在上!這小女王,怎么就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馬奇羅立刻離開了火盆,收拾好緊張情緒恢復鎮定表情,然后離開屋子找到了隨隊的信鴉飼養員:“給所有信鴉都綁上‘異鬼來襲,需要魔龍支援的消息’,全部放出去!現在立刻馬上!”
由于各種信件早已寫好,南飛的信鴉迅速拍打著翅膀從要塞中飛出——這些經過挑選且訓練有素的小東西體力和視力都強悍無比,可以日夜兼程,只需一天便能飛回身處王領和龍石島的鴉巢,而伴隨著它們翅膀扇動聲的,是東面的要塞圍墻上又響起的一聲短促號音:除冰船隊最后一批幸存的士兵也從冰面上步行逃回了東海望,要求開門進入。
卡特·派克帶人堵上了新進城的這批人,并很快發現羅伊斯不在,但在所有人都面臨威脅的眼下,實在沒工夫追問僅一位貴族下屬的去向:“后面還有人嗎,看到什么情況沒?”
“就我們了,死人!死人就…就在我們身后不到一英里遠!快…快關門!”
東海望指揮官揮手放走了這幫幾乎跑脫力的幸存水手,扭頭看向本要塞的首席事務官:“龍晶爆彈呢?就是后冠鎮那邊前兩天運來的圓滾滾的東西,給老子拉過來!還有…還有那幾支放在我房間的瓦雷利亞鋼箭,什么狗屁光明使者,也拿過來!伊梅特?埃恩·伊梅特!從你手下挑三個箭術最好的漢子出來,全程跟著我,發現異鬼的蹤跡,就射他娘的!”
“來了!來了!”
“天哪…七神保佑!”
正做著最后的安排,東面圍墻上的士兵們卻紛紛低呼起來,緊張的吼叫和帶顫音的祈禱頓時匯成一片——雖然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但尸潮是從海上過來的,在白色冰面的襯托下,黑壓壓一片的尸鬼海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更別提成千上萬的它們,行走間帶起的隆隆響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