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部的勢力籠罩著每一個新啟用的要塞。
早在丹尼斯·梅利斯特仍在向瑞卡德·卡史塔克獲取內幕信息時,艾格就從耳目口中得知了又有守夜人抵達冰痕城的消息。
不過,他既不在乎此事,也不知道來的是影子塔指揮官本尊,更沒想到——對方會這么快就來找自己。
“梅利斯特爵士!”片刻的驚詫過后,艾格臉上浮起和煦的笑容:“您大駕光臨,可真讓冰痕城蓬蓽生輝,不知您是有公務要干,還是也好奇新贈地民的生活狀態,想過來參觀指導一番?”
“公務,而且與你有關。”丹尼斯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看了看滿屋子圍在一起、不知又在商討什么大計劃的守夜人產業員工:“首席后勤官大人,可方便私下談一談?”
艾格已經猜到對方大概要談些什么,基本的禮儀和教養讓他憋住了沒露出得意的笑,故意等了三秒,才點點頭,示意下屬們全部出去。
在這屋內的皆是艾格心腹,不僅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片刻前甚至還一起討論過影子塔有信使抵達這事。此時見到梅利斯特爵士,不用想也知道他來此的原因——告狀卻發現已經來晚,不想白忙,便干脆來談判了。
眾人雖服從艾格命令地魚貫而出離開屋子,卻有不少在經過老人身邊時,按捺不住用或輕蔑或嘲弄的神情瞥了他一眼。
丹尼斯內心毫無波動地讓開了屋門口,待里面人走干凈,門也被帶上了,才邁開步子走向一堆人之前開會時圍著的那張桌子:“不得不說,后輩真是不容小瞧,你這回處理危機的方法手段,我得說句佩服。”
“方法手段?過獎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最終靠真誠取得了各位北境貴族的原諒罷了。”若無艾莉亞的通風報信和波頓的掩護,這次自己絕不可能如此輕松就過關,但這種背后的隱秘,自然不可能說給外人——尤其還是對手聽:“不知梅利斯特爵士此行來訪,所為何事?”
彼此仍是對手,老騎士完全理解艾格此刻表現出的見外和提防,他一邊打量屋內陳設,一邊走向艾格,靠近到無需費力也能聽清彼此說話的距離:“這場選舉浪費了守夜人軍團的太多時間,我是來了結這件破事的。”
“為了選出正確的人,花費些時間是值得的。”艾格皮笑肉不笑地明知故問:“不知梅利斯特爵士,打算怎么‘了結這件破事’?”
“談個交易——你答應我幾個條件,我退出守夜人總司令的選舉,并授意影子塔的守夜人們——將票投給你。”
“我尊敬您,梅利斯特爵士,也很渴望能得到您的支持…但不是通過這種方式。”艾格面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拉下臉來,神情堅定地擺出了拒絕的架勢:“我更喜歡走正途,依靠本事來爭取應得之物,而非通過什么幕后的、骯臟的利益交換。”
若非已經有過幾番較量,對面前這年輕人有一定了解,丹尼斯幾乎要被艾格這副大義凜然的模樣給弄得自慚形愧。而現在,丹尼斯很清楚:今晚這場交易必然會達成,對手擺出這副模樣,不過是在營建并強化賣方市場這一氛圍,試圖從一開始便徹底占據上風,以更好的殺價罷了。
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他也確實有資格擺譜。
“我老了,艾格。”丹尼斯笑著搖搖頭,將大衣披上墻邊衣架,未受邀請便自顧自地在一張椅子里坐下:“——腦子也不夠靈活了,沒法和你再進行精彩紛呈的、關于世界觀或道德倫理之類話題的辯論了…這里沒有外人,請容我短暫地卸下‘外衣’。”他一語雙關地說道,隨后語出驚人。“我相信,世上任何東西都可以拿來交易,榮譽、貞操、忠誠、尊重…只要有適當的時機,合理的價碼。與其談論‘骯臟’還是‘干凈’這樣的狗屁,為什么不先聽一聽我能提供些什么呢?”
艾格實在沒法料到,如梅利斯特爵士這樣愛惜羽毛的人,也能放飛自我到如此程度。這種大逆不道到極點,像極了故事中大反派臺詞一樣的話,心里想想可以,但說出來…
真他娘是爽快人,艾格一時倒不好繼續演戲下去。正如對方所說,這里沒有外人,何不偶爾撕下偽裝一次,來場酣暢淋漓、坦誠相見的談判?
對方坐著自己站著,在姿勢上便落了下風,艾格露出了個不帶演技的笑容,也坐了下來:“好,愿聞其詳。”
“在你調兵包圍黑城堡前,已經在選舉中獲得了過半的票數,比我和卡特加起來還要多,勝利在即。今次這事一出,你在黑城堡的支持率會斷崖式地下跌一次…但考慮到那五百票中,有大半是改革派的堅定支持者、或干脆是你弄進守夜人軍團的人所投,可以想象,情況再嚴重,你的得票也不會一下就跌破三分之一。無論我和卡特怎么折騰,你都立于不敗之地,成為總司令只是時間問題。”
艾格點點頭:“沒錯,我也是這樣判斷的。但這是我的籌碼,你能給我提供的東西呢?”
丹尼斯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提前幾個月當選、一名忠心耿耿的影子塔指揮官、以及一次直接免去風險的機會。”
“提前幾個月當選”。意思不言而喻——艾格當初決定冒險發起兵變時,其中一個重要目標便是想通過這種“大動作”震懾仍猶豫不決的中立派墻頭草,來加快這場競選的進行速度,但沒想到的是…墻頭草尚沒吹起來一根,倒先把丹尼斯·梅利斯特這條大魚給震出來了。身為影子塔指揮官,掌管長城沿線第二大要塞,丹尼斯變換陣營所帶來的影響力是無可估量的——若非他現在已經不能再代表影子塔的236名守夜人進行投票,甚至可以讓自己無視黑城堡損失的票數,直接贏下選舉。
“一名忠心耿耿的影子塔指揮官”。也好理解——即使身為對手,但艾格依然對丹尼斯·梅利斯特的人品毫無懷疑。他若是下定決心了支持自己,便絕不會在事后再搞小動作——彼此關系是否密切不重要,只要執行命令,不陽奉陰違,便可以認為是忠心耿耿的。
至于“一次直接免去風險的機會”?艾格略一思索,大約也明白了丹尼斯所指何事。
艾格在一個呼吸間便理順了思路,見對方一副沒說完的模樣,點點頭示意對方繼續。
“我聽說了貸款糧即將抵達東海望的消息,我相信,你在對黑城堡實施封鎖的同時,對守夜人的唯一港口也做了安排吧。”
“沒錯,我雖然不常領兵打仗,但起碼的軍事常識還是有的。黑城堡和東海望的行動是在同一天、前后腳聯動進行的,現在后勤部的人已經住進了東海望,將港口置于監視下。”在這種坦承的氛圍下,艾格毫不客氣地承認:“但這是‘卸糧隊’,沒有大量攜帶武器,進入東海望的過程也十分和平,我認為這種守夜人內部的日常活動,不需要對任何人進行報備或解釋。”
“確實。”東海望那邊沒有發生刀兵相見的沖突,即使羅柏知道了此事,也不可能為這再叫艾格過去質問一番,丹尼斯點頭肯定了對方的說法,然后話音一轉:“但東海望的貸款糧還沒到,對吧。”
“嗯,沒到…準確地說,是我還沒接到‘到了’的消息。”
“那就是還沒到——至少你得做好這準備。”丹尼斯露出意味很明顯的淺笑:“萬一黑城堡之圍解除后,卡特·派克帶人直接回了東海望,然后發現家里住了一堆不認識的、聽命于你的人,你猜猜會發生什么?”
“我已經安排好——”
丹尼斯打斷了艾格的話:“沒錯,我相信你肯定已有對策,但你應該知道:完美的計劃只存在于想象中,事情并不總百分百按預想進行——與其承擔東海望那邊再出一次亂子的風險,考慮一下另一種可能吧。在我的支持下,你當選了守夜人總司令,那時候——無論是讓卡特老老實實留在黑城堡別動,還是直接越過他下令東海望的守軍配合后勤部接收鐵金庫的貸款糧,身為直屬上級,你有千千萬萬種辦法能收拾他。就算他不服從還是在東海望與你的人發生了沖突,你再出兵時也是堂堂正正地平定守夜人內亂,以眼下你掌握的力量,沒有一絲一毫的風險。”
這些,不用丹尼斯說艾格也能想得明白。
說實話——提前幾個月當選總司令雖誘人,但僅是這一點對艾格的吸引力還沒大到他會主動去和人談條件的程度,原因很簡單:他在意的重點不是區區一千多人的守夜人軍團聽不聽自己的命令,而是有上萬居民的贈地、以及守夜人產業勢力的發展。
而這種發展,總司令之位空缺著也照樣能進行。
但——加上貸款糧仍然未有著落、保守派的反對者們依舊虎視眈眈地想著辦法破壞贈地安置計劃大好局面這兩點,就讓他有些不安了。
實際上,就算丹尼斯·梅利斯特今天不來找自己,等送走了北境巡視團,艾格也極有可能會去主動找他談一談。
提出談判的一方先天上就處于弱勢,就這一點而言,梅利斯特這趟過來可確確實實是個驚喜,雖算不上雪中送炭,卻也幫了大忙。
艾格翹起二郎腿,沒再故作思索:“你的條件。”
“同樣三個。”年紀如丹尼斯,皮膚已經無可挽回地顯出蒼白松弛,但舉在半空仍然豎起三根手指的那條胳膊卻相當穩:“一、我和卡特·派克依舊擔任影子塔和東海望的指揮官,且兩座要塞內的中高層軍官人事變動需由我們兩人認可;二、不得對任何人——包括約恩·羅伊斯秋后算賬,往死里整;三、你上任后,必然要改革,但對贈地法律的變更,必須與我商量,經我同意。”
前兩個條件雖然有些讓人不爽,但除了讓卡特繼續擔任東海望指揮官外,其余原本就是艾格的打算——但唯有第三點,觸及了他的底線。
“前兩點,沒問題,第三個,不可能。”艾格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回不是裝的:“我想干的事情太多,想改的規則也有一大堆。若什么都得和你商量,扯皮一番——而且很可能還是通過信鴉而非當面談,來來回回,煩都煩死了。”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既然是交易,免不了討價還價。
“嗯,也許確實有些過分了,這樣吧…我退一步,把需要商討的法律范圍縮小一下。”丹尼斯一點都不意外艾格的反應:“與正經守夜人——即發過誓的那些——直接相關的法律。比如說,你想把守夜人身份由終身改為可退出…諸如此類的更改,就需要與我進行商討,這樣如何?”
守夜人退出機制這個大餅,艾格給不少人畫過,消息會有所走漏實屬正常…沒想到丹尼斯是沖著這個來的,艾格心道。
表面上,對方確實退了一步,但實際上…事情性質依舊未變。前兩個條件,他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畢竟說到底——自己并不在乎守夜人們是否真心愛戴、支持自己:黑衣人,只要替我守住長城就行了,也不指望你們替我造反打天下。且不說艾格還沒那想法,就算萬一將來有了…守夜人產業、后勤部、贈地民里,有的是充滿激情和上進心的人能陪他干,不差守夜人里這三瓜兩棗。
可和前兩點不一樣的是,即使是做出讓步后的第三個條件,依然是對總司令高度集權的挑戰,而且會長期伴隨著艾格。即——只要丹尼斯·梅利斯特沒死,艾格想對守夜人內部法律做什么修改,都得受他掣肘,天知道這老頭能活多少歲?雖說這個世界人均壽命極低,但伊蒙學士這樣的長壽例子就活生生擺在眼前呢。
雖然艾格不是很介意,可他清楚:一旦答應,被這條規則牽制的自己,就將是個“不完整的”守夜人總司令。
艾格準備開口拒絕,但腦子一轉,決心換一種委婉的方式。
“可以,但我有附加條件。”他盯著梅利斯特的眼睛,笑著說道:“若你能在卡特·派克離開黑城堡前就讓我的票數超過三分之二勝選,我便答應全部三個條件。”
派去黑城堡傳令的隊伍已經出發,兩三天內便會抵達。今天已經天黑,信鴉沒法再飛,而黑城堡每天的選舉投票又是天一亮就開始的——這意味著:就算丹尼斯·梅利斯特現在就立刻下決心退出選舉并全力支持艾格,他也沒法影響明天的投票結果。
況且,影子塔只有兩百人出頭,雖然不少,但在眼下一人一票,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從指揮官意思的情況下,并無法瞬間扭轉局勢。
在艾格的預期里,事情大概率會這樣發展:丹尼斯退出選舉的消息傳到了黑城堡,然后第二天影子塔也有大量票數投給了自己,讓他在失去黑城堡大量票數的情況下依舊占據絕對優勢…在這種局面下,先前改了主意的守夜人們才又陸陸續續開始重新把票投給自己…投票是一天一次,如此磨蹭,最快也要有個五六天,選舉才會見分曉。
而那時,卡特·派克絕對早就離開黑城堡了。
這個附加條件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既然幾乎不可能完成,那也就等同于不答應與之相對的第三項交易內容了。
反過來說,若丹尼斯·梅利斯特對守夜人軍團的影響力真大到能瞬間扭轉局勢的程度,那便讓他當個“副總司令”又如何?
“好,我同意。”令人想不到的是,丹尼斯竟連眼皮都沒眨便一口答應,“那么,我們這算成交了?”
“成交。”意外歸意外,艾格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話,偶爾當一回駟馬難追的君子感覺也挺痛快。“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與卡特·派克的關系如此惡劣,為何會在交易里加上保留他東海望指揮官職務這一條?”
“你沒親身管理過任何一座城堡,永遠沒法理解:一個要塞指揮官,對士兵們而言絕不僅僅是一個上級。我們是家長,既當爹又當媽,不僅要確保正確指揮兄弟們別讓他們無故送命,還得照顧他們飲食起居和日常生活。”丹尼斯·梅利斯特笑著說道:“波文·馬爾錫那家伙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上輩子一定是窮死的,管物資管得死嚴。他給影子塔和東海望發的物資都是按人頭配給的,只保證我們能夠履行職責、不會被凍死餓死,要是想讓弟兄們痛痛快快吃頓肉、喝通酒、換件新衣服啥的,就全得靠指揮官自己的本事。卡特·派克是利用偶爾在東海望停靠的商船對外做生意給弟兄們謀福利,而我則是和山地民、幾家關系好的貴族,甚至是野人打交道來實現這一點…”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美好的回憶,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我們兩個當指揮官的時間,比莫爾蒙那老頭當總司令時間還長!一點都不夸張地說,我們和大部分要塞士兵都是有感情的,這種羈絆可能沒到至死不渝那么夸張,但絕對比你想得要強,臨陣換將都是大忌,更何況是要塞指揮官!”
艾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你明白最好,沒錯,你當上總司令后有權做人員調動。但記住,守夜人并不是普通的服役士兵,最底層的士兵,多是被七國拋棄的罪犯和流氓,在長城這鬼地方,靠丁點虛無縹緲的榮譽感抱團取暖,永遠等不到可以退役養老的那天。但人渣也是講義氣的!即使你換上一個合格的人選,甚至親自去坐鎮東海望,都絕沒法在短期內讓那幫人做到如在卡特·派克麾下時那般如臂指使——在面臨異鬼和死人威脅的當下,我們不能,也不該冒這種無意義的風險。”
想了想,丹尼斯還是補充了句:“我討厭卡特·派克不是裝出來的,在這場生與死的戰爭結束后,你想換誰當東海望指揮官,我都舉雙手贊成。”
艾格找不出丹尼斯這番話里的問題,他有理由相信,至少在這一點上,這老家伙是真的單純在為長城守軍著想。
“好,那就先讓這臭脾氣的老東西,再享受一陣當指揮官的滋味吧。”
談判順利結束,艾格又與之進行了一番后續事宜的商討,把他一上任便會立刻對守夜人法律作出的改動談妥了,才互相約定,后續的事情以后慢慢談。
交易達成,兩人收拾好放飛的姿態和神情,互相告別。
臨丹尼斯出門前,艾格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住了他:“梅利斯特爵士,我上次在黑城堡曾當眾宣稱,您和卡特·派克皆是碌碌無為之輩。您一定理解這是情況緊急之下的權宜之計,而非真心話,現在,我想收回這些言論,您絕對是我見過的最高尚、最值得敬佩的人之一,請原諒我曾經的冒犯。”
老騎士回過頭來,露出個略顯疲憊的微笑:“你多半會是我效忠的最后一個總司令了,我努力說服自己,你會比我干得更好,別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