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的奕訢將姿態擺的低,易知足也沒多謙讓徑直舉步先行進了院子,進屋敘禮落座,他也不旁敲側擊而是徑直問道:“六爺微服前來上海,可是有要事?”
對于易知足的談話風格,奕訢頗為熟悉,聞言便含笑道:“近一年多來,元奇大小報紙對美利堅內戰一直追蹤報道,以國城兄之見,這場戰爭還會持續多長時間?”
這家伙微服前來上海究竟是什么目的?易知足心里暗自琢磨,卻是不答反問,“六爺是何看法?”
美利堅這場內戰牽扯甚廣,本就為世界矚目,加上元奇不間斷的連續報道,大清朝野上下對這場戰爭都極為關注,有心推行虛君立憲的奕訢更為上心,稍加沉吟他便斟酌著道:“美利堅這場內戰越演越烈,已是舉國為戰。
以我之愚見,怕是短時間內難以結束,戰爭持續時間少則二三年,多則四五年,若是引發歐洲各國干涉,情況可能會更為復雜。”
易知足點了點頭,“短時間內確實難以結束,繼續持續二三年時間的可能性非常大。”
“美利堅號稱棉花王國,是世界最大棉花產地,歐洲進口之棉花皆源自美利堅,這場內戰,導致棉花大幅減產,嚴重影響了歐洲各國的紡織業。”
奕訢順著這話頭緩聲說道:“紡織業是英吉利的支柱產業,僅是紡織工人就高達百萬之眾,棉花短缺,舉國恐慌,英商滿世界求購棉花。”
說到這里,他看向易知足,語氣中帶了一絲懇請的味道,“北方各省盛產棉花,這幾年棉花種植規模亦是不斷擴大,元奇能否將北方的棉花轉包給朝廷。”
合著是見元奇賺錢眼紅了,想分一杯羹?易知足忍不住笑道:“即便是大幅讓利與棉農,轉運歐洲依然有四倍五倍之利,這一年是多少銀子?轉與朝廷,我如何向元奇大小股東交代?”
“朝廷可以出三倍之價。”奕訢連忙道,他倒不是想賺錢,而是想借著棉花貿易密切與英法兩國的關系。
隨著元奇源源不斷的向歐洲輸送棉花,英法等國已經意識到清國的棉花種植規模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通過駐華大使向清國朝廷一了解,這才知道近幾年在元奇的大力推廣和扶持之下,大清棉花種植已經形成規模,北方各省以及湖廣、陜甘、新疆等省大力推廣普及棉花種植,棉花年產量估計已經達到二百萬包。
獲悉這一情報,英法兩國都可謂是大喜過望,紛紛與朝廷接洽,希望能夠與朝廷聯手合作棉花生意,跟元奇做生意實在是讓他們感覺太痛苦了,完全無法掌握一丁點的主動權,至于定價權之類,那更是想都不用想,元奇一貫都是秉承的壟斷思想。
在茶葉和生絲等大宗貿易上,歐洲各國這些年已經是吃盡了苦頭,天津開埠之后,他們就想打破這一格局——直接與清廷合作,打破元奇的壟斷。
不過,茶葉生絲的主產地基本都在東南,就是清廷也沒辦法,但是陜甘和北方各省盛產棉花,因此,歐洲商人和各國大使紛紛游說清廷,希望爭奪北方的棉花控制權。
奕訢自然明白從元奇口中奪食不是件容易事,此番前來,也是報著試一試的態度,他不指望朝廷從中賺錢,但想借此增添朝廷在歐洲各國心目中的地位。
一聽奕訢說出三倍價格轉讓北方棉花,易知足就大致猜出了對方的心思,略微沉吟,他才道:“別說三倍價格,就算出五倍的價格,元奇也不會轉讓。”
“這又是為何?”奕訢一臉的不解,他相信對方不會是與朝廷置氣。
“朝廷可有人了解棉花的國際行情?知道何時該擴大種植面積,何時該縮減種植面積?朝廷可會對棉農負責?”易知足連珠炮似的一陣反問。
聽的這一連串的反問,奕訢不由的露出一絲苦笑,別說朝廷,就是整個大清,甚至可說是全世界,都沒人有這份能耐,除了眼前的這位,能早在幾年前就開始布局棉花,這份眼光,無人能及。
他可不會認為易知足這只是瞎貓碰著死老鼠,湊巧撞上的,他敢肯定易知足絕對是早就預料到美利堅內戰的爆發,預料到戰爭會對造成棉花的大幅減產,所以元奇在才會如此不遺余力的大范圍內的進行推廣普及棉花種植。
見他一臉苦笑,易知足緩聲道:“棉花不會總是維持在高位,一旦跌價也必然是雪崩似的,甚至有可能連賣都賣不出去!棉花種植的推廣普及是元奇一手促成的,元奇不能賺了錢之后不管棉農的死活。”
遲疑了下,奕訢才道:“國城兄若是能提前告知,朝廷也能勸誡棉農改種。”
“說的輕巧。”易知足笑道:“棉花價格漲跌,動輒關乎上億兩白銀的貿易,哪能輕易走漏消息。”
聽他如此說,奕訢便心知這事是沒有可能了,輕嘆了口氣,他將話頭一轉,“新君登基已經一年,國城兄認為何時才是推行虛君立憲的機會?”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的點了支香煙,這可能才是對方微服前來上海見他的目的,轉夠棉花只是附帶,虛君立憲,這事在咸豐駕崩之時奕訢就來電問過,事隔一年又巴巴的微服前來上海。
看樣子,對方對于推行虛君立憲很是急迫,是因為他自己對目前的權勢不滿意?還是為著大清江山社稷考慮?對方身為當今皇叔,又是八大顧命大臣之首,且深的慈安皇太后的信任,說是權傾天下也不為過,看來應該是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著想了。
略微沉吟,他才開口道:“不論是虛君立憲還是共和立憲,都是一件極為慎重的事情,六爺應該知道,英吉利、美利堅立憲前后都經歷了長達十年之久,大清對于立憲的準備才多長時間?”
“早在先帝允準變法革新,推行新政之時,我就已經為虛君立憲做準備。”奕訢緩聲道:“我聘請了一些幕僚,在參照英吉利和美利堅的憲法制度的基礎上,再結合大清的律例,編纂了一部憲法。”
聽的這話,易知足不由的輕笑道:“還真是巧了,我也組織了大量的人手編纂大清憲法,只不過,進展頗慢,六爺既然也編纂了一部,不妨讓他們借鑒一番。”
易知足也在著手編纂憲法?奕訢心里一沉,元奇終究還是想取大清而代之!否則怎會組織人手編纂憲法?他當即不動聲色的道:“如此甚好,我即刻著他們來滬,兩班人馬共同探討,以取長補短,去蕪存菁。”
“我也正有此意。”易知足笑道:“立憲主義始于西洋,帶有濃厚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傳統,有著鮮明的西方特色以及民族精神,咱們東方有著悠久的文明,有著底蘊深厚甚至是深入骨髓的文化和歷史傳統。
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最好的制度,只有最適合的,制定憲法,這些因素都必須要考慮進去,而且還要符合咱們大清當前的國情,說實在的,這部憲法不好制定,我這里雖然不缺乏了解西洋,精擅西洋立憲主義的學者,但卻缺乏國學底蘊深厚的名家大儒和精擅大清律例高手,若能合二為一,必然能編纂出一部既有東方特色又合乎當前國情的憲法。”
沒有最好的,只有最適合的,這話倒是讓奕訢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想想也確實是不無道理,他不由的一笑,“桔生于淮南謂之桔,植于淮北謂之枳。”
“對,這就這個理。”易知足頜首道:“西洋確實有不少好的東西,但咱們不能只是單純的生搬硬套,尤其是制度,必須妥加改善以適應和符合咱們的實際情況。”
稍稍沉默,奕訢試探著問道:“國城兄似乎并不急于推行立憲?”
“確實不著急。”易知足何時道:“立憲不是小事,光是有一部好的《憲法》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有立憲的基礎,要推行虛君立憲,必須有一定的法律基礎、政治基礎、思想基礎、經濟基礎、社會基礎等等,否則,就是空中樓閣。
另外,要推行立憲,還必須有強大的支持立憲的階層,而且要盡可能的爭取更多的階層支持,士紳階層不會成為推動立憲的主力,迫切需要立憲的是新興的資產階層,也就是商賈!”
聽他這么一說,奕訢臉色不由的有些難看,要滿足這些條件,沒個十年八年根本不可能,甚至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夠滿足的了,他有些不甘心的道:“咱們這是自上而下的推行立憲似乎沒必要如此謹慎吧?”
“是,自上而下的推行立憲,會順利很多,但有些基礎卻是必不可少的,否則,立憲就是虛有其名。”易知足緩聲道:“比如思想基礎,社會基礎就是必不可少的,必須得讓民主自由人權等思想深入人心,這些年元奇的大小報紙不遺余力的持續宣揚西方的啟蒙思想的各種制度,實質上就是為立憲奠定思想基礎。”
“既然是自上而下的推行立憲,完全可以先立憲,再宣揚普及這些思想。”奕訢道:“如此,效果將會更好。”
易知足沒接他這話茬,看著他沉吟了一陣,才沉聲道:“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民族問題,朝廷雖然廢除了八旗制度,但是立國二百年來,首崇滿州,這是不爭的事實,若想虛君立憲,必須有效的緩和民族問題。”
稍稍沉默,奕訢才道:“國城兄不也說過,本朝立國二百年,大清正統已是深入人心。”
“不錯,這話我是說過,而且在很多場合說過。”易知足頜首道:“這并非是違心之言,而是事實,大清立國二百年,政權的正統已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誰也無法抹殺這一點,確實是深入人心。
不過,六爺想過沒有,一旦民主自由等思想普及,占據人口絕對多數的漢民族會不會有人翻舊賬?其他各族諸如藏、回、維、苗等族會不會翻舊賬?”
聽的這話,奕訢頓時無語,大清統御華夏二百年,一直都是首崇滿洲,拉攏利用蒙古,打壓其他各族,一旦虛君立憲,這些民族得勢,會不會翻舊賬還真是很難說。
見他不吭聲,易知足緩聲道:“在我看來,朝廷不應該急于立憲,應該先行打好立憲的基礎,宣揚民主自由思想,普及推廣法制,提高商人地位等等,重點則在于緩和民族關系,宣揚中華民族觀念,推行民族平等,合理安排朝廷重臣。”
說到這里,他略微一頓,“六爺既是誠心推行虛君立憲,就不能掛羊頭賣狗肉,弄出一個什么皇族內閣或者是滿人內閣出來,與其如此,還不如不立憲。
元奇為什么要持續跟蹤報道美利堅內戰?就是要讓大清朝野上下都看看,現在這個熱兵器時代,爆發大規模內戰會造成多大的傷亡,會給國家和民族帶來多大的災難和損失。
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不希望大清也爆發大規模的內戰,因為我們的內戰規模遠不是美利堅的內戰規模可比的,一旦爆發大規模內戰,西洋各國必然會趁火打劫,好不容易打出來的局面有可能失控。
當然,如果朝廷不能夠順利的推行立憲,實現真正的立憲,即便是再于心不忍,元奇也會舉兵討伐,當今這個世界,立憲共和是不可阻擋的潮流,君主專制必須推翻。”
聽的這話,奕訢是不驚反喜,易知足這話無疑是表明了態度,元奇并非是要非造反不可,需要的只是真正的立憲,而且他這話是以美利堅內戰為鑒說的,可見是出于真心。
在心里暗松了口氣之后,他才開口道:“國城兄放心,朝廷不推行立憲則罷,否則必然會實現真正的立憲,重憲輕君,以民為本,以憲為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