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仕明的爽快讓金安清意識到元奇突然大張旗鼓的介紹太平天國的政策和制度,其目的可能就是為了撻伐和抨擊,這讓他有些疑惑,元奇究竟是何居心?如此做顯然不會是為了維護朝廷的正統。
捻著胡須琢磨了一陣,他才道:“則誠兄能否透露一下,元奇究竟是何意圖?老夫怎的有種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銀子的感覺。”
“金先生這話咱們可當不起。”潘仕明笑道:“咱們報館這些年投入不小,但一直利潤菲薄,這不是想借著太平天國來炒作一番,以此來增加報紙的發行量,今兒的報紙賣的出奇的好,這不正在加印。”
見他不肯說實話,金安清白了他一眼,道:“圖窮匕見,無非是遲早之事。”
潘仕明索性不接這話茬,話頭一轉道:“太平天國的政策制度不少,即便要抨擊,咱們也一條條來,畢竟報紙版面有限。報館打算一條條抨擊駁斥,細水長流,報紙的發行量才能穩步提升。”
聽的這話,金安清心里一陣憋屈,有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他很清楚,既然報紙不再送審,這輿論引導權就完全掌控在報館或者是說元奇手中,不過,總督府如今急于撰文抨擊太平天國的政策制度,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盡管心里憋屈,他還是悶聲道:“則誠兄打算先從哪條著手?”
“洪秀全的《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三篇文章不僅具有極為濃厚的宗教色彩,而且還具有極大的煽動性和蠱惑性,就從這三篇文章著手。”頓了頓,他接著道:“這三篇文章主要宣揚和強調了兩點——平等思想,人間所有不平等的政治、經濟等級都是不合理的,人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其次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兄弟姐妹間的關系——天下一家的倫理思想荒誕不經,但卻能極大的煽動和蠱惑無知百姓,必須得從根子上進行抨擊。”
“行。”金安清干脆的道,那三篇文章他草草看了一遍,這兩點確實具有極強的蠱惑性,他也沒心思多留,起身道:“明日黃昏之前,老夫會派人將文章送來。”
江寧人才鼎盛,兩江總督府一聲令下,城內外官員士紳紛紛積極響應,僅僅一日間,就為報館送來數百篇針對性極強的文章,引經據典的抨擊拜上帝會及其尊崇的上帝,抨擊太平天國存在的各種不平等的現象,抨擊太平天國違背數千年的禮儀人倫,抨擊所謂的天下一家,
并從五倫、五常、四維、八德等角度進行全面批駁。
潘仕明從中篩選出是一批具有代表性的文章一字未改的刊載在《江寧日報》上,不少官員士紳都長松了口氣,不過,第二天的《江寧日報》頭版就刊載了一篇《論太平天國之平等思想》,讓人覺的有些怪怪的。
這篇文章開篇就嘲諷洪秀全不學無術,畫虎不成反類犬,生搬硬套西洋的平等思想,卻不得西洋平等思想之真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
隨后又闡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所包含的意義——任何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都一律平等地享有法律規定的權利,也都平等地履行法律所規定的義務。
公民的合法權益都一律平等地受到保護,對違法行為一律依法予以追究,在法律面前,不允許任何公民享有法律以外的特權,任何人不得強迫任何公民承擔法律以外的義務,不得使公民受到法律以外的懲罰。
文章結尾則是職責太平天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實行男館女館制度不允許夫妻見面同居,而諸王卻是廣選嬪妃,妻妾成群,公然踐踏平等原則。
一眾官員士紳可說都是些文章的好手,一看明白,這篇文章不過是借著抨擊太平天國兜售西洋的平等思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此一篇文章刊載在頭版,心思靈敏之輩自然是嗅出了些味道。
人權所包含的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尊嚴權、平等權尤其是自由權是深得士紳贊同,自由是人權的靈魂。人身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結社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等都是個人的基本權利。如果沒有充分的自由權,人心或人身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江寧日報》至此一發不可收拾,平等、人權、自由、民主、科學、國家、民族、主權、民權等等西方啟蒙思想紛至沓來,對江寧官員士紳尤其是年輕的士子造成一波接一波的沖擊,而且江寧書市也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西方書籍譯本,亞當·斯密《國富論》、達爾文《物種起源》、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法蘭西的人權宣言,花旗國憲法、英吉利的三權分立......。
京師,圓明園、勤政親賢。
勤政殿是清帝在園內召見群臣御門聽政之處,亦是皇帝平時批省章奏、召對臣工、引見官員和會見外藩王公之所,年輕的咸豐帝站在殿內明間寶座前仰頭望著后楹高懸著的雍正御書“為君難”,凝視半晌,他又轉頭看向東壁懸掛的乾隆御制的《創業守成難易說》。
良久,他才長嘆了一聲,為君難!守成難!如今的大清風雨飄搖,何止是難!洪楊作亂歷時兩年半了,如今居然定都長沙,公然立國稱王與朝廷對抗,數省綠營三萬新軍合力圍剿,卻仍然是個不勝不敗的僵持局面,易知足的南洋海軍屯兵長江只守不攻,卻在報紙上大肆的宣揚西洋的各種思想學說,明擺著也是不安好心。
“皇上,穆章阿、林則徐在外遞牌子求見。”一個太監在殿外小心翼翼的輕聲稟報道。
咸豐收回視線,緩聲道:“讓他們進來吧。”說著緩步踱向東面的芳碧叢,開年以來就沒有聽聞過什么好消息,他也已經習以為常,國事艱難,這是他登基一年多來最大的感觸,剛剛落座,首領太監劉承印抱著一個密折匣子進來道:“皇上,僧格林沁的折子。”
咸豐遲疑了下才取出鑰匙打開匣子,僧格林沁在折子里簡約的敘述了下湖北的戰事,隨即話題一轉,花旗國五千枝米尼槍已經抵達上海,念及易知足一片忠心,懇請放載通母子南下。
看完折子,咸豐臉色登時就陰沉下來,雖然僧格林沁沒有明說,但他清楚,這必然是易知足以五千枝米尼槍要挾朝廷放人,載通母子京師為質,僧格林沁豈能不知,焉敢貿然求情?
他正自沉吟,穆章阿、林則徐兩人已是穩步進來請安見禮,不待兩人開口,他便道:“僧格林沁剛剛送來一份折子,你們看看。”
穆章阿躬身上前接過折子快速瞟了兩眼便轉給林則徐,然后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載通母子可說是朝廷要挾易知足的最后手段,但五千枝米尼槍對于湖北的戰局有著關鍵性的作用,這實在是不好選擇。
看完折子,林則徐瞥了穆章阿一眼,躬身將折子退還,也是一聲不吭,咸豐卻是開口道:“這事該如何處置?”
見穆章阿不吭聲,林則徐開口道:“皇上,微臣竊以為,對于易知足,還是善加籠絡為好,不僅這五千枝火槍關乎湖北戰局,而且還需要元奇源源不斷的供應充足的彈藥。”
“皇上。”穆章阿開口道:“元奇態度曖昧,不可不防。”
“皇上。”林則徐當即沉聲道:“恕微臣直言,易知足若是真心作亂,不會在意她們母子,再則,載通乃宗室之女,常伴身側,于朝廷而言有益無害。”
咸豐本就猶豫難決,見的兩人各執一詞,不由的煩悶,當即不耐煩的道:“有何事?”
穆章阿連忙呈上一本折子道:“兩江總督李星沅,以病乞休。”
略微翻看了一下,咸豐才緩聲道:“李星沅在兩江任上時間不斷,熟悉兩江情況,值此多事之秋,不宜更換,不允,朕溫言勉勵之。”
原本穆章阿還打算安排親信任兩江總督之位,聽的咸豐不允,心里大為失望,嘴上卻道:“皇上圣明。”頓了頓,他接著道:“近段時間,東南各省元奇掌控的大小報紙借著抨擊洪楊之逆的機會頻頻宣揚鼓吹西學,既不利于朝廷統治亦不利于地方安寧,奴才懇祈皇上允準,朝廷也開辦報館,以正視聽。”
這主意倒是不錯,這些日子那些個報紙頻頻宣揚鼓吹西方的思想學說,他也是煩不勝煩,但朝廷眼下要倚重元奇提供槍支彈藥,他既不愿意節外生枝,也不愿意自降身份發布諭旨以正視聽,若是朝廷官方開辦報館,倒是方便不少。
略微沉吟,他才道:“江南人文薈萃,名流士紳如過江之鯽,著先在江寧試辦,經費自理。”
“奴才遵旨。”穆章阿連忙道。
話才落音,一個小太監在門口稟報道:“稟皇上,祁寯藻在外遞牌子求見。”
怎么回事?咸豐、穆章阿、林則徐三人都有些意外,轉念間,三人都反應過來,怕是又有緊急之事,咸豐暗嘆了一聲,道:“讓他進來。”
林則徐遞牌子求見,原本是打算請旨前往上海去見一見易知足,元奇這段時間在報紙上頻頻宣揚鼓吹西學,讓他有種極為不安的感覺,他打算與易知足長談一次,以期能緩和朝廷與元奇的關系,聽的祁寯藻求見,他便打算等一等,心里卻是琢磨著,怎么著說動咸豐放載通母子南歸,朝廷若是能先拿出些誠意來,自然是更好。
祁寯藻來的很快,進來請安之后便稟報道:“兩江總督李星沅、南河總督楊以增、江西巡撫陸應谷八百里加急奏報,黃河于江蘇北部豐北決堤,缺口百余丈,江蘇災情嚴重......。”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節骨眼上黃河居然又一次決堤,咸豐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來,百丈缺口,災情之嚴重,已經無須贅言,如今朝廷哪里還拿得出大筆的銀子給河工堵堤和賑濟災民?而且早災的還是江蘇,對于朝廷來說,這不啻于是雪上加霜!
“皇上。”林則徐主動請纓,“微臣愿意前往江蘇堵筑決口,賑濟災民。”
堵筑決口,賑濟災民,至少需要數百萬兩銀子,朝廷如今哪里還能籌措的出銀子?咸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祁寯藻卻是反應快,他很清楚林則徐與易知足的關系,江蘇遭災,林則徐親自前往,易知足絕對不會讓林則徐為難,當即便道:“皇上,林大人善于治河,乃是前往江蘇賑災堵筑決口的不二人選。”
咸豐此時也反應過來,看向林則徐道:“林卿有何要求盡管提。”
“皇上。”林則徐緩聲道:“國庫空虛,無力賑災筑堤,微臣前往江蘇,只能是尋元奇打秋風......。”
林則徐話沒說完,咸豐便明白其意思,是要懇請他同意放載通母子南下,畢竟這需要數百萬兩銀子,總不至于空手上門,當即便頜首道:“準你攜載通母子前往上海。”
聽的這話,穆章阿不由的暗嘆了一聲,心知此事已無法阻止,載通母子南歸,易知足再無顧忌,只怕以后會更肆無忌憚,略微沉吟,他才道:“皇上御極之初,便遭此大災,朝廷總得拿些銀子出來賑濟.....。”
咸豐點了點頭,這事關乎他的聲譽,朝廷一毛不拔,傳出去是什么名聲?略微沉吟,他才道:“暫從江寧截留漕糧用于賑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