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陳化成只是猜測,易知足也不得不由衷的佩服,對方能從把總一路遷升到提督,實非僥幸,僅這分見微知著的洞察力就不是一般武將所能比,不過這事他既不便泄露,也不敢肯定,道光究竟是否會下決心在江寧與英軍大戰一場,他還不敢確定。品書網 見陳化成一雙渾濁的小眼睛緊緊的盯著他,易知足露出一絲微笑,道:“江南是否有一場大戰?如此軍國大事,在下不過區區一道員,如何能知?上海招募義勇,乃是防范于未然,至于在下的行蹤.....談不上隱秘,是為了些私事前往江寧。”
“高餉招募二千義勇,就為防范未然?知足可真是財大氣粗。”陳化成揶揄了他一句,才道:“看來,老夫只有跑一趟金陵城了。”
易知足笑了笑,不做理會,也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開口,要引誘英軍艦隊進入長江航道攻擊江寧,長江口及沿途的抵抗就不能露出破綻,換句話說,長江口及沿途的守軍最好是不知情,如此才最為真實。
略微沉吟,他才緩聲道:“陳軍門一上任,便親率部眾趕赴吳淞口視察,加緊部署吳淞炮臺防務,下官冒昧問一句,英夷艦隊再犯,軍門可有把握守住?”
盯著易知足看了足有移時,陳化成才長嘆一聲,道:“知足亦算是帶兵之人,老夫不妨如實相告,江南綠營去年新敗,將領畏敵如虎,兵如驚弓之鳥,皆是談夷色變,將懦兵疲,已至無以復加之地,況且吳淞炮臺,火炮老舊,防御工事幾近于無,根本無力抵抗英夷進攻......。”
說到這里,他看向易知足道:“聽聞廣州虎門炮臺、天津大沽口炮臺還有定海的防御工事皆是知足設計規劃并親自督建,能夠極大的抵御英夷的火炮攻擊........知足身為分巡蘇松太兵備道,似乎對轄內軍務不甚關心.......。”
這話已然是帶有問責的口吻,易知足微微欠身道:“非是下官不關心,實是初上任,事務繁雜,沒能騰出時間來,下官原本打算過幾日就前往松江府城拜訪軍門,再商議此事。”略微一頓,他才道:“不過,挖修防御工事,不僅需要大量的人力還需要不菲的銀子......。”
合著招募義勇有銀子,挖修防御工事就沒銀子了?陳化成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卻不想與他打擂臺,畢竟要借重對方的地方不少,他也不接這話茬,反問道:“知足與夷商往來頻繁,能否代為采購一批火器?火炮火槍皆行。”
易知足微微搖了搖頭,道:“戰事一起,商貿斷絕,西洋商船根本不敢前來廣州貿易,有銀子也沒地方采買。”
陳化成順了順兩撇八字胡,道:“老夫可是聽說知足準備為二千義勇配備火槍。”
易知足連忙擺手道:“不過是為了激發他們招募義勇的積極性而已,陳軍門可別當真。”
“當真?”陳化成一臉狐疑的道。
易知足笑了笑,道:“磨刀洋和定海兩戰,廣東水師繳獲了不少英夷火槍,在下打算跟他們交涉一下,買一批過來。”
聽他如此說,陳化成不免有些失望,聽的封耀祖稟報,他還以為易知足有渠道購買西洋火槍,從廣東水師手里買,哪能買到多少?大敵當前,誰都不會嫌棄西洋火槍多,即便是易知足出面,廣東水師也不會大批量的賣,頂多也是半賣半送兩三百支,他難以沾光。
見他一臉失望,易知足頗有些不忍,陳化成以勇猛著稱,人送綽號‘陳老虎’,手下綠營也有兩三萬之多,江寧若有大戰,少不得他配合,可不能第一印象就給他留下一個壞印象,略微沉吟,他才斟酌著道:“軍門從江寧回轉,下官陪同軍門視察吳淞炮臺。”
從這里探不出真實情況,陳化成也確實準備前往江寧見林則徐,當即起身道:“往返江寧無須幾日,知足盡快將手頭事宜處理妥善,別忘了,當前第一要務乃是軍務。”
“下官明白。”易知足連忙起身拱手道。
將陳化成送出大門,目送他升轎離開,易知足才暗松了口氣,正準備轉身會衙,一眼卻瞥見縣衙的師爺董千秋腳步匆匆的趕過來,前段時間辦理交接,董千秋曾過來幫忙,他見過兩面,當即站著未動。
董千秋早就看見易知足送客,待的轎子起轎,他才快步趕過來,上前面躬身見禮后,他便陪著笑道:“縣尊正在縣衙宴請縣城的一眾士紳商賈,特意著小的過來稟報。”
這個劉光斗的動作倒是不慢,今兒就迫不及待的召集眾士紳商賈捐輸了,易知足看了董千秋一眼,什么稟報,這是想請他去縣衙坐鎮壯膽,這事也確實該支持,當即笑道:“如此盛會,本官也該去湊個熱鬧,走,看看去。”
縣衙大堂前的院子里,一溜擺了十多張桌子,一桌八人,全部桌子都坐的滿滿當當,縣城內外稍稍有點名望的士紳商賈以及一眾公所會館的當家人全部都被知縣劉光斗請了來,易知足雖是吩咐小范圍內組織一場捐輸,但高餉招募義勇,一個月開支就要上萬兩銀子,他還是希望多募一些捐輸。
不過,人來的不少,偌大一個院子人頭濟濟,卻沒幾個慷慨解囊的,除了幾家公所會館報了數字之外,其他人不是哭窮訴苦就是沉默以對,這讓劉光斗既覺意外,又有些下不來臺,原本是想將事情漂漂亮亮的辦下來,眼看要辦砸了,他不得不讓董師爺去請易知足。
元奇上海分行掌柜嚴世寬也在座,而且是坐在首席首位,不獨是因為元奇分行掌柜的身份,也因為捐輸了一萬五千兩銀子,劉光斗特意安排他坐首席首位,見的場面反應冷淡,縣太爺板著臉一聲不吭,他心里暗自好笑,這是要比耐心?這樣下去,怕是坐到天黑,也是枉然,畢竟是要真金白銀往外掏的,誰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眼見的日頭已經過午,嚴世寬摸出一支雪茄客氣的讓了一圈,隨即自個點上,說實在的,他有些餓了,這知縣大人下帖子是說宴請,但桌子上除了一人一杯清茶,卻是連瓜子都沒備一盤,茶水倒是管夠,隨時有人續水,可問題是喝茶不管飽,反而是越喝越餓,他忍不住暗自腹誹,也忒摳門了。
瞧了瞧其他桌子,見一眾士紳商賈都在交頭接耳低聲議論,他不由的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坐這首席干嘛?活受罪!正自有些坐不住,卻聽的一聲長喝,“道憲大人到——。”
一聽救兵到了,劉光斗連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院子里一眾士紳商賈也都趕緊的站起身齊齊望了過去,易知足一身便服緩步跨進院子,見的劉光斗要行全拜禮,連忙伸手架住,隨即一擺手,朗聲道:“大家都無須多禮。”
一路前來,董千秋已經將大致的情形詳細的說了一遍,易知足心中有數,緩步走到中間的桌子,他才朗聲道:“大家無須拘禮,都請坐。”
待的一眾人遲遲疑疑的坐下,他才道:“本官有兩個想不到——。”頓了頓,他才朗聲道:“本官第一次與諸位見面,竟然是為了捐輸。”說到這里,他問道:“錢業公所倪思元來了沒?”
見易知足突然點到他名字,倪思元一楞,連忙站起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給你說過,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還記得?”
“在下記得。”倪思元朗聲道:“大人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造福地方,莫過于振興地方經濟,大人愿與地方士紳商賈齊心協力,繁榮上海經濟。”
易知足伸手示意他坐下,隨后才道:“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本官這個上海道沒個十年八年怕是流不走,要造福地方,振興經濟,咱們先的有能力護得上海的安全。”略微一頓,他接著道:“本官第二個想不到,上海士紳商賈竟然都是善財難舍的主。”
說著,他向劉光斗伸手道:“把捐輸的名單給本官看看。”
劉光斗連忙將名單雙手呈上,易知足瞟了一眼,高聲念道:“商船會館,捐輸紋銀一千兩。”略微一頓,他問道:“商船會館館主王桐春可來了?”
“小人在。”王桐春連忙站起身,他一開始只報一千兩,就是估計到易知足會來,早就做好了加價的準備,拱了拱手,他才道:“小人一時糊涂,招募義勇實乃為維護地方安寧,商船會館愿意報效紋銀.......。”
“先坐下。”易知足說著伸手虛按了按,隨即念道:“餅豆業公所,捐輸紋銀八百兩。”
不等易知足點名,餅豆業公所會長阮凱明連忙起身,道:“小人在。”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豆餅是上海最大宗的貿易商品,八百兩不少。”
阮凱明背后冷汗都沁出來了,連忙道:“大人,豆餅貿易是薄利......。”
“先坐下。”易知足道,說著他瞟了一眼單子也不在一個個念,看到潮惠會館,他才大聲道:“潮惠會館,捐輸紋銀一百兩。館主鐘海潮。”
“小人在。”鐘海潮連忙站起身解釋道:“潮惠會館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遭遇英夷破城......。”
易知足問道:“潮惠商人都有哪些?各自捐輸了多少?”
聽的這話,鐘海潮看了看同桌幾人,遲疑著不敢回話,劉光斗記性甚好,指著名單下面道:“大人,應該是這幾人。”
易知足看了看,居然都是捐輸十兩八兩的,還有個捐輸二兩,他忍不住道:“還有捐輸二兩的,你們可真給潮惠人漲臉,方才本官過來,給諸位在祿慶樓叫了十五桌兩紅兩白整燒烤席,夠飯錢了。”
聽的這話,院子里登時爆發出一片笑聲,一桌子兩紅兩白整燒烤席面就要十二兩銀子,一桌子八人,平均一人合一兩五錢,捐輸二兩還真是只夠這席面錢的,當然,不少人也是高興,縣太爺只給一杯清茶,道臺大人卻是叫了兩紅兩白整燒烤席面,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易知足慢條斯理的劃了根火柴將名單燒了,隨即掃了眾人一眼,道:“元奇上海分行捐了多少?諸位應該都知道,相比之下,我想諸位應該汗顏無比,招募二千義勇,為的是什么?為的是保境安民,保護諸位的財產,保護諸位生命安全,諸位也無須訴苦,去年英夷破城,諸位的損失都不小,本官很清楚。”
略微一頓,他提高聲音道:“諸位都是上海稍稍有些名望的士紳商賈,本官說過,愿意與諸位齊心協力,繁榮上海經濟,這不是一句虛言,本官不僅是上海道員,還是元奇大掌柜,給諸位兩刻鐘時間,重新商議捐輸的數額,聲明一點,完全自愿,多少不限,一毛不拔也是可以的。”
說著,他大步走進大堂,嚴世寬早就坐不住了,當即就跟進了大堂,一邊遞上雪茄一邊笑嘻嘻的道:“大人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小的愚鈍......。”
“摸底。”易知足接過雪茄點燃,慢悠悠的吸了一口。
摸底?摸的什么底?跟著進來的劉光斗一楞,吩咐衙役去搬桌椅之后,他才訕訕的道:“卑職無能,累及大人.....。”
易知足擺了擺手道:“上海知縣一年三換,這些個士紳商賈心里也是沒底,出現這種情況,怨不得劉大人,也怨不的他們。”
這倒是實情,劉光斗心里一熱,喃喃著道:“大人體貼......。”
易知足一笑,轉移話題道:“一杯清茶募捐,劉大人這是跟誰學的?”
“縣衙實在是沒銀子。”劉光斗愁眉苦臉的道:“英夷破城,縣衙被洗劫一空,衙役書吏去年的工食銀都拖著沒發。”
易知足看了嚴世寬一眼,道:“嚴掌柜不在這里,跟他借貸,工食銀不能拖,否則遭罪的還是城里的商賈百姓。”(